傅惊尘一动不动。
自从花又青脱口而出那一句后,他便不能动了。
训斥她是真心的。
违背人伦,口不择言。
胡言乱语,状若疯癫。
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
“就算想让我生气,也不必用这种话来作践自己;”傅惊尘说,“若被人听到,你将来颜面还要不要?”
傅惊尘想捏着花又青的脸问问她,到底清醒不清醒,怎能、怎能——
“你才不知羞、不要颜面,”花又青说,“明明是你先来恶意揣测我。”
好奇怪。
越想越委屈,比在清水派时被小师弟污蔑偷吃熏肉还要委屈;
比明明说好一块儿去偷摘果子,结果五师姐把她一个人丢在树上、跑去砍野猪更委屈。
没由来的,花又青又想起了,在贞山时,王不留说的那一番话。
「就像男女情爱,你爱一个人,将其奉之若神明,也就是给予他伤害你的权利。
爱之深,痛之切,同样一句伤人的话语,若是无关紧要的人说出,自然毫发无伤,但从爱人口中出来,最是锥心刻骨。
最爱你的人伤你最深。」
是这个道理。
原来王不留不单单会写那些酸溜溜的话本子,原来他肚子里还稍微有些东西。
如果不是觉得会狠狠丢面子,现在的花又青想要直接用衣袖擦脸了。
半月前,傅惊尘若是如此斥责她,她必定不会难过,反过来,还能伶牙俐齿地辩驳,要他狠狠地为自己道歉。
可是现在——
现在她想要若无其事,想要用力地、义正词严地告诉傅惊尘。
都是你不对,全都是你的错,因为你在恶意地揣度我和其他人,我很不能接受你这样糟糕的污蔑。
可是不行。
她一张口,就委屈得要啪嗒啪嗒掉下满脸的泪。
以至于刚才那情急而出的话,都来不及辩驳了。
花又青甚至有些恶意、自暴自弃地想,你干脆杀了我吧,反正只要你杀掉我,我就可以回去了。以后再也不会和你见面,因为幻境里的你永远都只能在这个幻境世界了。就算你气到跳脚,你也绝不会抓到我。
甚至,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是你的亲妹妹。我是假的,是故意接近你的,凤凰玉佩也不是真的……全都是假的。
可花又青说不出,只是嘴唇抖了几下,本想狠狠压着,还是不慎漏出点哭音:“你只会教训我,完全不在意我是怎么想的。”
傅惊尘站在那银杏树下,看她落泪。
比之前所有的落泪都要真挚,现在的她看起来似乎真的很伤心。
伤心到要让傅惊尘心脏一下一下地抽紧,他甚至开始怀疑,先前她那次伤心的争吵,都是装出来的假哭。
再没有这一次令他心不适。
他想,这大约便是骨
肉相连,血脉相连心相连。
傅惊尘叫:ap;ap;ldquo;青青。ap;ap;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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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叫我青青,我不是青青,”花又青热血上头,半是生气,半是发泄,“就连这个名字也是你给我的,说不定我根本也不是傅青青,我们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从今往后,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傅青青!”傅惊尘沉声,“生气归生气,莫说这种话,你不是我妹妹,还能是谁?”
花又青说:“如果当你妹妹就要被你这样管来管去的话,我才不稀罕做。”
“那你要做什么?”傅惊尘说,“若你不做我妹妹,难道要做我——”
他忽而止住。
花又青看到傅惊尘脸上出现片刻的空白。
不能用“毫无表情”或者“惊愕”、“冷漠”来概括的一种情绪,在那一瞬,他似乎入定了,又似乎被人抽离了魂魄。
那一刻,他像在失控和守序边缘挣扎。
银杏叶飒飒,哗哗啦啦如千万蝶展翅。
傅惊尘一身黑衣,立于两步远地树下,千岁久的银杏树于他头顶盛满华盖,月光满华枝,恰是秋意浓时。
他眼睛深深,是花又青不曾了解的领域,声音放缓,却不是在求和:“我们一母同胞,是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不会有人比我们更相像,也不会有人比我们更接近彼此……我们注定要在一起。”
花又青心砰砰跳。
她想说,这些都是假的。
长相相似是巧合,凤凰玉佩是我处心积虑。
你所以为的重逢,都是我单方面的谋划。
我们毫无关系,只有禁忌。
你现在一心一意地照顾我,以后只会满心满意地想采补我。
“你刚出生的时候,才这么大,又小又红,像个猴子,皱皱巴巴,”傅惊尘忽然说,“奶妈说你这是泡久了,因为娘年纪大,生你时又难产,所以你才这么丑……我不觉得你丑,还责备她说话让人伤心。我只知道,我有妹妹了。”
花又青不出声。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虽然你不记得……但那个时候,娘唤我过去,指着你说,说从今往后,要像保护自己的命一般保护妹妹。”
花又青不是不记得,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这些都是假的,不存在的,她是冒用了这个身份。
以一张同他相似的脸庞。
说到这里,傅惊尘轻轻笑了一下,大约是回忆到往昔的事,这一笑令他整个脸庞都柔和不少,熠熠若芝兰玉树,比花又青有史以来见过所有的男子都要英俊好看。
“我一直以为你死了,”傅惊尘深深望她,有苦楚,但不多,更多的是淡,如一盏陈年普洱,轻描淡写,涩意沉底,“那个时候我受了伤。”
——是被人开膛破肚,肠子流出腹外。
别人都当他死了,他也没想过自己会活下来,后面全凭求
生意志,只想逃离火海。
他没有进妹妹燃烧的房间,因为他看着那人提着滴血的刀出来。
就像别人认为他不可能生存,他也以为妹妹没了活路。
“但,城主忽然告诉我,你还活着,”傅惊尘说,“我割断他的喉管,听他说,你还活着,不仅活着,还被带到了玄鸮门。傲龙派说我生来不祥,说我在二十年后会杀掉他们的掌门,便联合爹娘昔日的仇敌,一同要取我的性命。”
花又青说不出话。
“爹娘,还有府上那么多的丫鬟,奶妈,阿伯,看门的陈树,做饭的二喜……都是受我一人连累,”傅惊尘说,“我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青青。当年我没有进火海中抱走你,是我此生之痛。”
这些事情,他说来时,语气轻缓,不疾不徐,如同在讲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的一生:“我没想到你还活着。”
微微垂眼,衣衫单薄的花又青就站在他面前。
同龄人,尚无忧无虑,她已经被迫迅速成长。
她本该不必为这种事情烦忧,若家还在,纵使无法锦衣玉食,却也不必让她进入邪修门派,不必与和他一般的恶人日日打交道。
“我时常想,如果父母还在,你会怎样?你若喜欢武艺,娘会教你耍花枪,教你用双剑;若你喜欢读书,虽受限制不能入仕,却也能玩笔弄墨,自在写词写诗;再者,就算修仙,也要拜往名门正派,如东阳宗,”傅惊尘说,“你可以同样在腥风血雨中穿梭,而不是与阴谋诡计共眠。”
花又青却捕捉到关键词。
东阳宗?
……没有侵略过清水派的一个门派寥寥无几,东阳宗算一个。
大师姐失踪后,东阳宗还派出人帮忙一同寻找。
这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名门正派。
“可惜我们生在乱世,”傅惊尘眼神黯黯,“但好在,我找到了你。”
孤命不孤。
他不是只身一人。
但——
素淡紫衣的花又青站在他面前,她方才和他争执,气得红了一双眼睛,泪水在脸上冲出淡淡的痕迹,未干,院中的烛火一晃,晃得那几道痕迹闪着柔光。
傅惊尘少照镜子,他只知旁人称赞,说他们兄妹当真是俊逸不凡。
他很少会关注到妹妹身为异性的一部分。
只偶尔会捡拾到她的美。
譬如现在。
院中只点燃一盏灯照明,月光暗淡,她梳的是很简单、素净的发式,辫子编歪了,发绳也断了,歪歪扭扭地打了两个结。
又用胭脂挡眉心那点小小美人痣——在傅惊尘暗示她,需要藏好异眼后,她便一直点花钿遮盖。
她一直很听话,遵守规矩,偶尔有些无伤大雅的小反叛。
可女孩子不能太信任他人,即使是血亲的哥哥。
现在的傅惊尘望着花又青,说:“我不会为了方才的事情向你道歉。”
他要她再不敢私下
、半夜去见男修。
要她今后每次这么想时,都想到今晚的争吵、冲突,他不介意做妹妹心中的恶人,只要她平平安安。
花又青说:“我也不会因为骂你而对你说对不起。”
“说不说都可以,”傅惊尘又皱眉,“但不许再有下次,话是能随便说的?前段时间还能说你童言无忌,但现在已经超过了童言无忌的范畴——谁教你说些被哥哥采补的昏话?在你心里,我就舍得么?”
停一停,他正色:“你我是兄妹,这绝不可能。”
花又青现在恹恹的,愤怒伤气血,也不想继续和他吵架,她心里还有愧。
方才傅惊尘一席话,将心里的愧疚全都勾出来,要溢成一片苦涩的海。
无论他之后如何做恶,现在却是待她好的。
她在欺骗一个对她很好很好的人。
“我是你哥哥,”傅惊尘重重开口,“你要记得这点,永远都不会变。”
花又青垂头丧气:“……是哥哥就要管天管地,还管我吃饭放——”
“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任何污秽的言语,”傅惊尘说,“多大了,还说这些?”
花又青不满:“我不是还没说吗?”
“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一张嘴就知道你想说什么东西,”傅惊尘说,“好了,同我吵这么久,咽喉干痛么?等会儿我让小二给你送些熬的清梨水,润一润,早些歇息。”
花又青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