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握住的手突然开始移动,柳烟桥抬眼,只见凤遇竹将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心口。
“姐姐,我不是通过耳朵了解你的,”浅浅的眼眶终究盛不下满心的酸楚,眼泪像洪水决堤,凤遇竹望天,或许是觉得眼泪回了眼眶就能压下自己声音里控制不住的哽咽,可事实却并非如此,“是用眼睛……和这里。”
柳烟桥看着她,一滴泪砸落在地。
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怎么推都推不开呢?
自己根本就配不上啊!
她怎么就是不懂呢?
“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柳烟桥突然暴怒,她像只受伤的刺猬,将自己的尖刺扎向妄图拯救她的人,她突然开始在自己身上到处摸索,摸摸自己的脸,又挽起自己的袖子,“我的脸,我的手……我的全身上下,都是脏的!”
她狼狈地在自己身上搜寻着每一处证据,以此向自己挚爱之人证明自己罪无可恕。
“对……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伸手胡乱解开衣扣,将脖颈的衣料猛地往下一拉,露出自己胸上的疤痕。
那块狰狞丑陋的烫疤暴露在空气中,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默默讲述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是她曾经的痛苦和绝望,是她无法摆脱的罪孽印记。
“你看,这里……”柳烟桥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连这里都是他们留下的痕迹……”
她的声音,连带拉住衣料的手指都在颤抖:“你看……很恶心……对不对?”
空气,在这一瞬间陷入安静——
“……”
“这是……什么?”
凤遇竹站起身,靠她更近几分,似乎是想看得更清楚,又好像是期盼着是自己眼花看错上前确认。
女子主动袒露伤疤,可眼前人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她又像惊醒似的开始遮掩回避。凤遇竹前进一步,她便后退一步。眼前人像是发了疯失了智一般,死死盯着那块疤痕隐匿的位置,誓要看个清楚。柳烟桥最终放弃躲避,无力跌坐到地上。
凤遇竹则也顺着她跪坐下来,柳烟桥不再躲避,她这才终于看清了整块疤痕的全貌。
狰狞可怖,烫伤的凸起像是毒蛇一样附着在女子胸前,仿佛烙印进了她的骨髓。
看着那块烙印,她嘴唇动了动。
“他们……在你身上烫疤?”
凤遇竹眉心不自觉抽动,本就泛红的眼眶此刻更染上些许血色,似是向她确定,问得哽咽又小心翼翼,明明是对着眼前人说的,却更像是在自我讨伐,她深吸一口气,可依旧未压制住喷涌而出的情绪,以至于最后的音节都带上了几分颤意,
“他们在你身上……烫疤?!”
柳烟桥别过头,垂下脑袋,没脸去看那双眼睛。
情绪翻涌,向来意气风发的少年低下了头,她肩头剧烈地抖动着,柳烟桥看不清眼前人的脸,可忽然,一点晶莹的亮光晃了她的眼。可不等她有所动作,便突然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凤遇竹终于主动逾矩,将人搂入怀中,她一手托住柳烟桥的后脑勺,慢慢低下头,却略过怀中人的脸,在那块狰狞的疤痕上,落下深深一吻——
感受到皮肤传来的温度,柳烟桥神情怔愣住,可身体的反应却比她快些,竟是在她还未有所思绪时,便怔怔落下泪来。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反应,眼前人略有些粗糙的指尖划过她的后颈,柳烟桥感觉到那两瓣薄唇离开了自己的胸前,一只手护住了她的头,另一只手则托起了她的脸,这一系列动作皆是温柔得不像话。一抹阴影让柳烟桥下意识闭上眼睛,接着,一个吻轻轻地,又落在了她的脸颊上,准确地说,是落在了那道泪痕上。
空气突然陷入寂静。
好安静。心跳声在耳边急促地回荡,仿佛是在这无边的静谧中唯一的声音。
多年后的泪浇灭了当年的烫意。
这是少年隐晦又炽热的告白:
爱她的泪,爱她的疤。
年少时的伤痛是一场滂沱大雨,大雨后的霉湿将伴其一生。
可原来霉湿也能得见阳光,原来有一个人愿意做她一辈子的太阳。
“……旁人用过的物件,总是招人嫌的。”
柳烟桥声音中的沙哑并未褪去,她没头没尾地说道。
“是……”凤遇竹肯定道,“没人喜欢旁人用过的东西。”
她紧紧抱住柳烟桥:
“可姐姐,你从来都不是物件啊……”
牲畜都没有被用过的说法,更何况她是活生生的人啊……
人不是物品,只有物品,才有干净不干净的说法。而人,没有。如果非要说,也只有人的心灵,才会有纯净与污秽的分别。
柳烟桥明明是那样聪明的人,怎么偏偏让这样一句屁话困住?
“我是自甘堕落……”女子愣愣受着凤遇竹的拥抱,表情木然,“你忘了吗?你第一次在醉春阁见到我时,我就是一个举止轻浮的妓……”
“姐姐,”凤遇竹打断她,“醉春阁的姑娘,她们在你心里,难道都是肮脏的吗?”
“我跟她们不一样,我是……”
柳烟桥的话再次被打断。
“姐姐,你说我太好……但其实是你太好,你总是那样宽容温和对待旁人,你总能为旁人开脱。
但为什么……就是不能温柔一点待自己?”
凤遇竹将她抱得很紧,好像只要松手就会永远失去这个人。
“你同我说过,世道如此,有些错是身不由己。”
她柔声道,
“更何况你没错……这些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这世道怪,同是一副躯壳惹身骚,男子便是翩翩风流,女子便是淫荡放浪。
皆说妓子以色侍人污秽腌臜,可这世道本就没有多少女子自愿行这勾当,但最后,真正好色腌臜之人得个多情美名,另一人却要遭世人唾骂耻笑。
明是苦痛的遭遇,施害者光明坦荡,受害者却要自惭形秽,天底下竟有这样的道理。
柳烟桥的神色有了丝松动,她的声音依旧沙哑:
“同你相配的……应是世间最好的良人。”
“你就是最好的良人。”凤遇竹的声音在柳烟桥耳畔轻轻响起。
女子摇头:“除却我,还有更好的……”
“我不要!”
“我不要别人!”
“我只要你……”不等柳烟桥的话说完,便被面前人打断,她反倒像是受伤的那一个,紧紧抱住柳烟桥,眼泪滚珠儿似地掉,“我只要你……”
她把自己埋进柳烟桥颈窝,近乎哀求的哭腔一遍又一遍低喃:
“姐姐……”
“你别不要我……”
“你别不要我……”
此情此景,让人丝毫不会怀疑,如果柳烟桥在此刻说一个不字,这人在下一刻便会崩溃疯掉。
柳烟桥不再言语。
“这世间,我便是最爱你,只爱你,爱你的一切,爱你的所有。”凤遇竹认真地看着眼前人,那双被水雾覆盖的眼睛似乎要将这份真心通过眼神传递进她的灵魂,“这件事,你可以反复向我确认。”
“至于要确认多少次,确认多久……”凤遇竹搂住她,闭眼在她耳尖落下一吻,一滴泪自眼角滑落,“都随你。”
每一个字都顺着温热的气浪传进柳烟桥耳中:
“姐姐,不要把我推开了……”
永远炽热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向眼前人低声诉说自己翻腾的爱意:
“我爱你……”
“我爱你……”
柳烟桥不再回避,双手环抱住这世间最傻的傻瓜,将自己埋进这个怀抱中,听着面前人一声一声的心跳,泄洪的泪水慢慢润湿了她的衣襟。
她一直觉得,上天从不曾怜悯自己。
她几乎将世间极致的苦难都遭受了一遍,她也曾寻过死,可上天竟这样残忍,连死亡都不肯赏给她,后来活着,也不过就是想瞧瞧,她到底能活得多烂。
可就在她自己都放弃,任由自己腐烂的时候,上天偏偏又给了她凤遇竹。
这个人把她捡起来,当宝贝一样小心呵护……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遇见她的偏偏是这样的自己?
上天啊上天,这究竟是你的怜悯,还是你不怀好意的玩笑?
为什么给了她苦难,却又赐给她小竹?
上天啊上天,我究竟是该怨你,还是该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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