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语。
徐振英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平平,甚至直呼她的名字,语调之中也听不出任何的激动之情,可方如玉还是微微红了眼眶,“殿下,我不辛苦,只要能帮到您就好。”
“怎会不辛苦。你性子单纯耿直,要你周旋在一群虎狼之中,你必然每天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既要担心自己的处境,又要担心千里之外的家人。更何况你还要日夜面对一个想要取你性命的前未婚夫。各种艰辛,怕是只有你自己知道。”
方如玉咬着下唇。
徐振英微微叹气,随后又像大姐姐一般,拍了拍方如玉的肩膀,“别怕,你回家了。”
只是“回家”两个字,便叫方如玉一直紧绷的情绪瞬间倾泻,她眼泪簌簌的往下流,一把抱着徐振英放声痛哭起来。
方如玉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她只觉得自己走到这里,像是走过了一条架在高空之中纤细的绳索,一路小心谨慎,日夜提防,如今已是身心俱疲。
曾经她在方家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在怪她恨她,都恨不得将她逐出方家,连带着爹娘妹妹都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她看见方凝墨的眼泪。
看见祖母的恨铁不成钢。
她无比的怨恨自己。
她怨恨自己那么轻易的相信了周衡,怨恨自己执迷不悟不听劝告,怨恨自己将家人拖到万劫不复的深渊,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杀千刀的周衡!
无数个日夜里,她碾转难眠,总是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会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她曾经是名满汴京城的方如玉!
如今却是路边野狗不如。
她总想着,若是再见到周衡,上天垂怜,让她一雪前耻,从此能够让爹娘在方家其他人面前昂首挺胸做人——
所以当半年前,徐振英旁敲侧击提醒她周衡的人可能会找她的时候,她就毫不犹豫的表达了愿意以自己为饵深入敌营的决心。
而徐振英,竟然愿意相信她一个有前科的人!
甚至还放心大胆的让她带着图纸离开了金州府!
方如玉时常想,再没有比昭王殿下更好的人了。
因此她靠着一股蛮力支撑到现在,像是迷失的旅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一般。
此时此刻,曾经吞咽下腹的委屈、痛苦、绝望、恐惧的情绪全部都涌了出来,让她像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一般,伏在徐振英肩头哭泣。
徐振英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无声安慰着,任凭方如玉鼻涕眼泪流了一大把。
而马耀很是知情识趣,只朝徐振英拱了拱手,徐振英便挥手让他暂时退下。
方如玉哭了许久,随后渐渐止住抖动的双肩,平复了情绪,随后才颇觉不好意思,脸都红了,声音哽咽说道:“殿下,抱歉,弄脏了您的衣物。”
徐振英笑,“一件衣裳算不得什么。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以后就高高兴兴的回去见父母。”
方如玉点点头,又不断拿罗帕拭泪。
“我听说你用面粉引起燃烧和爆炸,从而将琼州的精锐力量都消灭了?”徐振英含笑望着她,似乎完全不在意她衣衫上面的鼻涕眼泪,“说说看,你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
“并非临时起意。”方如玉微微红着脸,“是前段时间雨水多,周衡担心火药受潮,总是派人查看,我才灵光一闪,想起在中级班课程上教过孩子们,散落的面粉会燃烧这一点。然后我就想着,这种细节,琼州的人肯定无人知晓,说不定我能用这种法子兵不见血刃的除掉他们。”
徐振英冲她竖大拇指,“想法很棒!那几百斤火药虽说狠狠敲了周衡一笔竹杠,可是一直存在琼州库房里,也是个不小的隐患。我没想到你竟然也这一层都考虑到,现在一举两得,完全消除了我的心头之患。真不愧是方家的人,各个都是我的左膀右臂。”
徐振英看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这叫方如玉心情激荡。
终于有一天,她方如玉也可以像妹妹和堂弟那般,堂堂正正的站在徐振英面前,为金州府的发展出谋划策,而并非只作为家族的一个不可说的耻辱存在。
方如玉也不会打官腔,只能真心诚意的说道:“是殿下教得好,若无殿下当年允我出来做事,又让我接触到了那些课本,手刃仇人,是我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至少是从前的方如玉做不到的。”
徐振英笑着说道:“每个人都会成长,每个人都会改变,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方如玉。你证明了你自己,也替家人铲除了仇人,保护了你自己和你的家人,是很了不起的成就。”
方如玉被夸得脸色绯红,只顾低着头:“哪儿有殿下说得这般好,殿下不嫌弃我就好。”
“好事不怕说。你这一去琼州,从小处说,是保护了你和你的家人,证明了你自己的成就。往大处说,你不仅帮我们解决了明年的军费,还铲除了一个劲敌,周衡一死,东面就只剩一些小鱼小虾,不成什么气候,最多一两年之内,东境就会完全变成我们的地盘。这份亮眼的成绩单,值得骄傲!”
“军费?”方如玉微微睁大眼睛。
徐振英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就那几百斤的火药和那个炮筒,还有那个天元珠,周衡花费了接近六十万两真金白银。”
一提到天元珠,方如玉立刻破涕而笑,“殿下也真是促狭,给我一张假图纸去骗周衡便也算了,还在里面标注需另外购得天元珠碾碎后充入火药之中,那天元珠不过就是几个玻璃球,成本怕是不过一两银子,您竟然卖万两!”
徐振英笑:“我就是想忽悠忽悠他,谁知道周衡竟然真的相信?”
“琼州那边的人愚昧无知,只觉得那天元珠浑似琉璃,透明无暇,又相信它真的是外界传说那样是高僧圆寂后的舍利子,一颗万两银子的要价,他们还花得心甘情愿。”
徐振英扶额:“我确实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真的上套。”
方如玉笑得腼腆,不过徐振英说到她竟然为金州府赚了一年军费的时候,她的内心还是忍不住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激动之情。
这种成就感,远超她在深闺时举办了多少场宴会、招待了多少名流贵客、被多少命妇夸一句“贤惠”。
她似乎有些明白,方凝墨和徐音希他们,为什么愿意为了徐振英那么的拼命——
方如玉压下心头的骄傲,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随后问道:“殿下,那后面有什么打算呢?”
“先全面占领东境再说吧。”徐振英又笑盈盈的望向她,“倒是你,如今功成身就,有什么打算?准备留下还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