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的那一场大病,原本因为是春寒而起,过一阵子就好。却不知这是夺去老夫人命的一场大病,屋子里的究竟是奴仆,纵然有些小聪明,懂得的道理终究不多。袁叶离问过太医,也是知晓的,倒也不算太意外。
其实当真正病重时,太医与寻常医馆里的大夫,开的药方也都差不多。
袁叶离知道老夫人过世的时候,是一大早,其实老夫人早在半夜时候就已经不太对了。当她到了院子里时,一屋子里的人都面如金纸,姿态都仿佛比先前苍白脆弱了一些。她踏进门去,没能哭出来。
大多数人也都没有哭。
不是因为无情。奴仆规矩严,要哭的也早已在哭过,此时此刻又怎么会哭出来,而要装哭的,也都是等到哀仪到来,才会哭晕过去,那时候好歹有温软的蒲团能够伏上去,而不是在冰冷的地砖上,即使是在比较温暖的时节,那地砖也能冻得人半死。
如果这个时候哭,是没有蒲团的,要装哭,以为装哭的人不懂挑时机么?
而袁叶离不哭,不是因为这样。
亲人离世的人,总会懂得一个道理:不是谁都能那么快哭出来。你总要一段时间,接受至亲离世事实,等到自己接受了,才真的能动情哭出来。所以总有些人,编织故事欺骗自己,告诉自己亲人并没有死,魂魄依然存世——这只是一种比较为人广泛接受的自欺欺人,故事说多了,就当已经成真。
编着编着,说得开心,就好似不那么难过,其实还是会知道,这是假的。
假的不能更假,假如不允许这天下间有谎言,许多人怕就活不下去。你总要想方设法骗骗自己,直到骗不过去,终于清醒,才能哭出来。不是人人都眼泪不掉一滴,
而是有些人,仿佛自己哭了,就等同接受至亲离世的事实。
还有一种人,天生特别迟钝,反应不过来,于他们而言,死了只是一张纸面理由,就如同小孩大约不懂“搬家”即为离开原来的家,再也回不去那样。一直等到,想叫那人来,与自己一起做什么事,才忽而发现那人永远寻不到了,才忽而知道难过,眼泪啪嗒掉出来。
最真切的理由,总是显得有几分苍凉。
所以能够立刻接受的那些人,总是特别的坚强。
袁叶离静静地看了床上的祖母一刻,也不曾坐下来,只是直接跪下,磕了三个头。她并不是不难过,但这个时候,这是她唯一能想到应该做的事情。——她做得很好,在人堆里呆得越久的人,就越知道什么是应该。
她问:“屋子里如今怎样了?”
她是当过王爷正妃的人,如今自然知道,事情不会那样简单。若以为老夫人死了,屋子里的仆人就是哭一哭,然后继续留下,那也未免太过简单。一个屋子里有女主人都会容易出事,那么没有女主人的屋子里,就更难维持平衡。
而现在,等着袁叶离的不是哭。
以往家中的事情,有老夫人苦苦撑着,她也会帮衬,而如今,就只剩她一人能支持着场面了。
旁边一个老嬷嬷有些愣,她是跟了老夫人多年的,常听老夫人说话的人。她能够跟着老夫人这么多年,还是因为她会做事,且情分深。她说:“今日屋子里,李嬷嬷自缢了,用一根麻绳。”
袁叶离点头,不是她麻木,而是旁人自缢,还因为忠心随主子,这样的仆人,事后是要表扬的,还会向仆人家中送些财物,以表嘉许。但即使是这样死去的奴仆,也不会同老夫人一起下葬
。
随后一系列的丧事,让她来主持了。
她本就是屋中唯一的小姐,父亲又是族中地位最高的,她人也聪慧,自然轮得到她来。若是轮到二房三房,那才是真的不讲理。她不能再像往常那样哭,这是不得不做的事,不然就是告诉旁人,她这个小姐连操持家务都不会。
她是难过的,但是事情纷至沓来,活人永远比逝者重要。
所以直到哭丧之日,她才有机会让自己哭一哭。这样的法子压抑人性,但久而久之,也就是能习惯了。即使亲人过世,一生中不会有几次,已经是许多千金小姐,生命中唯一的变故。
袁叶离穿着白色孝服,一脸缟素,看起来当真有几分纤尘不染,脸上没有泪痕,却人人都知道,这就是一人撑着整场丧事,没有一点纰漏的千金小姐。纵然人人都学理家,但真正的世家千金中,能够认真学的人没几个,毕竟学得好坏与否,并不影响她们是否能嫁个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