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末,九月末的雨夜黑乎乎的。
还未到紫禁城落匙的时间,西华门、东华门、午门、神武门就全都早早关上了,甚至罢朝的消息也早在两刻钟前就被冒雨骑马的黄马褂御前侍卫给传到了住在内城、与皇城离得很近的大臣们家中,随后再由大臣家的小厮们继续连夜往其余住在外臣的官员们家中传播从明口开始罢朝的通知。
紫禁城中肯定出要人命的大事儿了,不然勤勉御门听政的万岁爷绝对不会宣布不上朝的!
收到罢朝消息的文武百官们脑海中齐齐冒出相同的想法。
自顺治十八年那场京城中骇人的天花大疫后,登基三十六年的康熙也遇到了他当政时期,最危险的紫禁城。
疟疾、天花、疯狗症如涨潮的海水般在宫廷中肆虐,东六宫、西六宫嫔妃小主们的门窗紧闭,恐惧的心肝乱颤。
“汪汪汪——”
“喵喵喵——”
成为病毒传播源的发病御猫与御狗被猫狗房中连夜冒雨回言当值的兽医给尽数处死。
隐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反清复明势力,以及白莲教余孽们生生将偌大的紫禁城变成了一座毒城。
位于紫禁城西南角、人烟稀少的咸安宫,本是一处偏僻又稍显破败的宫殿,此时成为了三种疫病的隔离点。
天空中下着瓢泼夜雨,患病的宫女、太监、嬷嬷们淋着雨被挪到这里。
平口里这些身份低微的奴才们患病时,手里有银钱的还会去太医院中找年轻、地位也低的太医们抓几副对症的药。
手里没有银钱的只能用身体的免疫力去死抗,扛过去了就侥幸捡回一条命,春暖花开。
扛不过去了直接到黄泉路上排着队过奈何桥、喝孟婆汤,身子还没凉透呢,内务府中就立马有新的宫人顶上他们空缺的职位了。
而如今因为这些人感染的是疫病,为了防止疫病在言中蔓延,连平日里只给皇上、皇太后、皇太子、太子妃、长孙殿下等金贵主子们瞧病的太医院掌院都用白汗巾蒙着口鼻,来咸安宫中给他们瞧病了。
得疫病的宫人尸体只有焚烧一种结果。
躺在咸安宫屋子、廊檐地板上,上吐下泻的患病宫人们痛苦的抱着身子边在冷冰冰、硬邦邦的地板上打滚,边嗓音沙哑的哀嚎。
死亡的官人们直接就被用白汗巾蒙着口鼻的御前带刀侍卫们拖着尸体拉到院子里,不顾天上的降雨,将一桶桶火油泼到尸体上,一把火折子丢上去,火星撞上火油,“轰——”的一下子就升起来了明
亮的火苗。
蛋白质、脂肪燃烧时发出了一阵刺鼻难闻的气味。
夜晚中的咸安官上方冒着红彤影的火光与阵阵狼烟,天上的雨水都不能将地上尸体焚烧的大火给浇灭。
疟疾、天花虽然是烈性传染病,但病人患上后,若病人的体质很不错,有那幸运儿能熬还是可以熬过去的。
然而疯狗症却是不治之症,只要过了病毒潜伏期后,无论这人的体质是强、还是弱,最终唯有等死一条路。
即使是在几百年的后世,疯狗症也只有事后打狂犬疫苗一种处理办法,若病人没打疫苗,还不幸身体里带上病毒了,待发作后,在后世医疗技术发达的时代里,同样是药石无医的。
三花猫身上被涂的是疟疾病毒,从东六宫跑到西六宫、最后全身长着红色痘疹,死在御花园里,被太监们从假山洞中发现的小白猫身上涂着的是天花痘疹的脓水,最早咬人的两条御狗嘴巴里被悄无生息地喂了宫外疯狗的口水。
被疟疾与天花同时感染的御兽苑太监夏子,一顿酒催发了身上猫抓痕的伤势,加速了身体内的病毒荧延。
他与冬子俩人是最先发病的。
天花让夏子出了满脸流脓的红色痘疹,疟疾又使他身子打冷颤,像是退潮后被滞留在沙滩上干涸缺水的鱼一样,夏子的身子不受控制的打着摆子,两种要人性命的病毒在他体内如两条毒蛇般纠缠、厮杀,败坏着他的生机,使他的全身因为高热变得潮红一片,双眼紧闭、意识沉沉、呼吸微弱、奄奄一息。
殊不知他可怜的朋友冬子因为患上了疯狗症,短短几个时辰就从畏水变成浑身僵硬、瞪着一双眼睛,魂归地府,冰冷的尸体上被浇上了难闻的火油,噼里啪啦的在雨夜中燃烧着。
俗话常说,好是对比出来的,惨也是对比出来的。三种疫病中,唯有疟疾发作之后,病人还是有很大可能用药给治好的。
前几年,万岁爷第一次御驾亲征噶尔丹时,不幸在草原上患上了疟疾,眼看着各种苦药汤汁都治不好万岁爷。
圣上都将太子爷、三阿哥从宫中喊到前线上准备交代后
事了,恰逢两个外国传教士献上神药——金鸡纳霜(奎宁)治好了圣上的疟疾之症。
可金鸡纳霜价格不菲,且量极少,不提宫中如今有没有这种神药,即使有也肯定不会用在这些奴才们身上。
饱读医书、跟着万岁爷一起上战场的张太医从那时起,就开始潜心研究晋朝葛洪留下来的著作《肘后备急方》,里面昔提到“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1”是治疗疟疾的古方。
亲何几年下来他也没有从这个古方中窥探出先人治疗疟疾病人的智惹。
如今情势危急,张太医也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取大量的青蒿捣碎取汁、搭配上其余中药材煎成
药汤来给患疟疾的宫人们服用。
眼下患上疫病的人基本上都是宫人,御兽苑中的宫人更是重灾区。
康熙还稍稍能稳下心神,与五个儿子聚在御书房里根据穗兰提供的信息,商量着趁乱揪出潜伏在宫中的反贼势力,还在商议着防疫的措施。
天气转寒了,眼瞅着就要到十月初冬了,此刻绝不能让宫里的疫病蔓延到宫外,否则就会像三十多年前那场京中大疫一样,使整个京城都沦为人间地狱。
仙鹤形状的鎏金烛台上灯罩内的蜡烛被宫人们一根一根的替换,夜色越来越黑,雨势却没有减小的趋势。
宫中乱糟糟一片,人心惶惶的。
毓庆宫后殿大厅里太子妃将儿子抱在怀里,听着身处乾清宫的太子爷吩咐御前太监传回来的消息。
瓜尔佳氏与弘晞作为去年七月份险些被建宁大长公主用麝香包给害死的倒霉蛋们,母子俩自然有权利知道背后害他们一大一小的人究竟是谁。
对建宁大长公主怨恨吗?有人都要你死了!说不怨恨那肯定是违心的假话。
可听到御前太监转述的白日建宁大长公主站在瓢泼大雨中怒怼父子六人与爱新觉罗家男人们薄情的话,太子妃紧抿着红唇,心上就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般,沉甸甸的,对这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连一丝恼怒都升不起来了。
同为封建男权社会下苦苦挣扎的女人,建宁大长公主身不由己,她们这些皇家的福晋也过得不算顺遂。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皇家的规矩多,嫡福晋嫁入爱新觉罗一族之前,皇子们身边就有貌美的侧室在旁边伺候了,朝夕相处下,
后脚嫁进来容貌还比不过侧室的嫡福晋能受到皇子们的宠爱也是扯淡了。
重规矩的皇子们即使对自己的嫡福晋没有宠爱,但还知道要敬着点儿自己的发妻,早日诞下嫡长子才是正理儿
没规矩、宠妾灭妻的皇子们眼里压根瞧不见自己的嫡妻,处处担心自己的侧室在嫡妻跟前受委屈了。
不受重视的嫡福晋,自然也是不能让皇子院子中的宫人们给服气的,然而等大婚后,皇子膝下迟迟没有嫡子、嫡女了,还是嫡福晋被压在顶上的婆婆们叫过去训话、警告,莫要当妒妇的。
想起自己的妯娌们,瓜尔佳氏叹息一声,她顶上虽然没有婆婆,但公公却操着婆婆的心,如果不是她好运气的生下来了一个聪慧的嫡长子,自己如今的处境也不一定比自己的妯娌们好。
坐在太子妃大腿上的弘晞更是将两片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从后世人的角度来看,他觉得这件政治悲剧两方人都有错,但从双方的立场上来看也各有各的道理,似乎也都没错。
位置不同、眼界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自然也不同。
对于皇家来说,举旗造反、妄图分裂大清江山的吴三桂是叛徒,是需要绞杀的逆贼,作为吴三桂儿子的吴应熊,以及他的嫡出儿女们也自然而然是不能留的逆贼之后。
斩草需除根,若不杀这些人,留下额驸与吴三桂的嫡出孙子、孙女们的性命,对吴三桂没有一点打击与创伤,甚至还会让吴三桂觉得清廷这边投鼠忌器,更加肆意的率军往北进攻。
吴应熊与他的嫡出儿女和庶子们的性命是命,那么南边被吴三桂残忍杀戮的官员、以及死在他敌军大刀下的清军们就是该死的吗?
可建宁大长公主为了报复杀害她全家的皇家,用骇人的疫病想要让整个紫禁城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给她死去的夫君、儿女们陪葬,她的做法狠辣,但从她的立场上来看,有错吗?
对于清廷来说,吴应熊与他的嫡出儿女和庶子们是逆贼的血脉,可对只想做贤妻良母的建宁大长公主来说,那是她的额驸、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可爱孩子们。
皇家出于政治考虑,多年前让纳兰明珠带着兵丁在大雨天里血洗公主府,剿灭逆贼的血脉,也算是彻底弄塌了建宁大长公主脑袋上的天空。
她作为大清公主、长公主、大长公主,凭着金枝玉叶的身份享受了她富贵的生活
,下嫁给汉人,她照做了,即使出嫁前有些不情不愿,但若不是她尽力融入汉人家庭,怎么会在大清刚入关,清朝初期满汉两族矛盾极其尖锐时,与她的额驸能做到浓情蜜意,还生下来了好几个嫡出血脉呢?
为了能够保住家人们的性命,她愿意带着家人们余生都生活在皇家的监视下,甚至全家住进大牢里,只要整整齐齐,各个都喘着气儿会呼吸,她也心甘情愿。
可情势危急,保下吴应能一行人,清廷达不到重创吴三桂、激烈士气的目的。唯有杀了这些人,才能彻底激怒吴三桂,开启轰轰烈烈的平三藩战斗,也不用担心有一日,吴应熊与他的嫡出儿女们会恩将仇报,调转枪头对准清廷为他们死去的老爹/祖父——吴三桂报仇。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弘晞想得整个小脑袋瓜都发疼了,封建皇权政治造成的时代悲剧,又有什么人能够拯救的了呢?而如今摆在眼前最关键的问题则是消除宫中的三大疫病。天花只能事先预防,疯狗病没得治。
说起“疟疾”,弘晞只能想起来后世的“青蒿素”,可除了这三个字外,他旁的一点都不了解。【统子哥!统子哥!】
夜色已深,为了保护儿子,太子妃破例将一岁零四个月大的胖儿子带回自己的内室中安寝。一天之内宫里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洗漱干净、穿着雪青色寝衣的瓜尔佳氏躺在雕花架子床上闭眼假寐。
睡在她身子内侧的弘晞几十、上百遍的在脑海中呼叫他的系统,可惜泥牛入海,无任何答复。距离系统升级结束还有一口。
子时末,在御书房中待到深夜的父子六人总算是散伙了。紫禁城封宫了,大阿哥没法回府邸,只好准备去南三所三阿哥前院的客房中住几日。
胤褪、胤祸、胤祉、胤祺、胤祺五兄弟神情严肃、忧心忡忡的撑着油纸伞,离开乾清官宫门,准备往毓庆宫、南三所、乾东五所去。
亲何傍晚时分就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四阿哥胤祺与三位哥哥和五弟才走出乾清宫宫门不久,就觉得脸颊发烫、身上发冷、一个翅趄差点跪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宫道上,恰好被行走在他两侧的老三与老五眼疾手快的给牢牢搀扶住了。
&34;四哥,你没事儿吧?&34;
性子淳厚的老五用手扶着老四的胳膊,一脸担心的看着胤祺询问道。老大、太子、老三也齐齐目含担忧的瞧着老四。在
昏黄羊角宫灯的照耀下,胤祺发红的俊脸若隐若现。
眼神最好的老大瞅见这一幕后,忍不住心里一“咯噔”,伸出大手不由分说地将掌心覆盖在老四额头上,眼皮子狂跳,吞了吞口水,有些惶恐地看着胤祺说道:
&34;老四,你不会也染上疫病了吧?&34;
老四虽然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很不对劲儿,脑袋发痛,但意识还是清晰的,他晃了晃脑袋,皱着眉头对胤褪回答道:
“大哥,弟弟我没有遇到那些得病的御猫与御狗,我养在前院里的那两条白毛小京巴也很健康,没有疯狗病。可能是我从小体质不好,今个儿在户外雨天中待的时间太长了,被冷风吹得有些发热、感染风寒了。&34;
“唉,现在是危险时期,太医们几乎都在咸安宫那边,零星几个也在各宫排查看看有没有藏起来的病患呢。老四你还是小心些,回南三所里找宫人给你用小厨房煎些祛风寒的汤药,后世那感冒发烧冲剂,你回去找找也喝一包,莫要真得生病了。&34;
太子爷一脸认真的对着老四叮嘱道。
胤祺点了点头,忍着开始发疼的喉咙,对着胤极拱手道:
“是,太子二哥,臣弟记下了。”
&34;行了,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硬仗要打呢。&34;胤初冲着老大与三个弟弟摆了摆手,撑着油纸伞往自己的东宫而去。
胤褪、胤祉、胤祺、胤祺站在原地冲着储君俯身行礼后,除了老五要一个人回乾东五所外,老大、老三、老四相携着往南三所而去。
胤祸回到毓庆宫前殿里,知道自己儿子跟着他福晋在后殿睡觉,也没有选择去后殿打扰他们一大一小。
惊心动魄的一天过下来,让胤仍忍不住太阳穴都“突突突”的跳着疼。
他在净房中泡完热水澡,刚披散着湿流漉的松散头发,被宫人伺候着穿上杏黄色寝袍从净房中走出来,准备烘干头发呢,就瞧见贴身太监何柱儿脸色发白、脚步急促、跌跌撞撞地跑到他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