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灯花”讲到自己的故事,蒜头不时看看土屋的众人,发出感叹,说,就是这样,一点不错,说是她说的那样!独依暗暗发笑,听上去蒜头的话倒像是一部古典小说的批注。
那天,灯花与英子说着蒜头,蒜头果真出现大汗淋漓跑到了两人面前。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蒜头从野外跑了回来,满头大汗,手往脸上一擦,成变了一个大花脸。
灯花看到蒜头由于慌张而说话结巴。蒜头说,婆婆,婆婆,爸爸被政府的人抓走了!灯花听了惊奇地说,不是解放了吗,怎么又有抓丁的了呢?蒜头说,不是抓壮丁,干部说是违犯了政策。
英子递给蒜头一碗水,说,慢慢说,不急啊。这时,喜翠从地里回到村场,便接过话头,向灯花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捡狗被抓走之前,正在一块地里掘土。这是捡狗分到的一块良田,是新中国献给农民的礼物。捡狗挖了一会儿土,累了就在田埂上坐着歇息,欣赏孩子们在田野里玩抓壮丁的游戏。蒜头被“国军”抓住了,被押解着从捡狗身边经过,一脸无奈的样子。
捡狗一边抹着脸上的汗,笑着说,没用的东西,有我一半机灵你就不会抓着了。这时,几个干部在队长远仁的带领下,围了过来,问道,你在就里挖土想干什么?
打地基,我们家要建新房。
你难道没有听到政府的宣传吗?耕地是不能建房的!
我知道,但我没地方建房,队长远仁总是不给我家批地基。
远仁听了,反驳说,你什么时候向队里申请了?你是在找借口,看着这地盘好,是公然破坏社会主义,对抗政权!
我不是。
捡狗辩驳,但干部不听分辩,就押解着他往镇里去了。
灯花说,捡狗不是有意要违反政策,他就是想要个地盘建房。你看我们家还是祖上三间房,捡狗结婚住有玉的,有银回来住自己的,而书声和我睡一个房间,都快四十岁了都结不了婚。建房子是我们家的头等大事,你说我们急不急?但远仁就是压着不给我家批,现在怎么办呢?人都被政府抓走了,怎么办呢?
蒜头看到灯花急得小脚乱转,一会儿想坐,一会儿想跑。蒜头当然不懂捡狗是不是故意违反政策,只是跟在奶奶身边着急。
英子说,不要急,且看政府怎么处理吧,该不会送去劳改的吧。
灯花对蒜头说,赶紧到公社去看看,带点饭下去,打听一下政府怎么处理,跟公社的人说,我们不建房了,人放回来了就行。
蒜头回家从锅里拿了些红薯,就往小镇去了。蒜头当时在小镇念小学,道路自然熟悉,从河村沿江而下,走六七里路就到了蓼溪,过蓼溪,进小镇,就是一座气派的大礼堂。
大礼堂的青砖全是南山一处乱葬岗上挑来。有些村民护着墓地不让挑砖,说刨坟挖墓是不孝的人,会受到神明的处罚,而公社干部则说,这些死人对社会没贡献了倒住着青砖房,现在活人都住不上,该让出来了。
蒜头当年上学每周要劳动半天,先是挑粪种地,后来又挑砖砌墙,支援人民公社的建设。大礼堂建好了,又挑到梅江的公路边,砌起了“跃进墩”,墙墩布满魁梧端正的标语和斗志昂扬的漫画。公社就在大礼堂对面,三栋坐北朝南的平房高低错落。
蒜头找到了公社,却不知道父亲关在什么地方,在公社里乱转。他在一排排窗户后头跕起脚尖。蒜头一个个窗户听过去,有时听到一男一女吃吃嘻笑的声音,有时听到算珠劈哩叭啦的声音。
最后,在西头独立的房子里,蒜头仿佛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房间里有三个人的声音,仿佛在交流建房的看法。蒜头于是就停下了脚步,觉得可能跟父亲有关。
一个人说,听说今年申请建房的,全公社就我们三家,怎么都违反了政策呢?是啊,你是公社的干部,怎么也违反了政策?那都是老父亲坚持要那块地,说是风水好,老人家都盘算十几年了。
有人问,你是怎么进来的?这时,蒜头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我嘛,是故意让公社干部抓进来的!
还有这等事?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不错,真有这事。我选择的宅基地,是河村的一块良田,政府自然不允许我建呢。我家三代人没建新房了,我父亲早年走船,挣了点钱刚想建房,不料一病不起,人走了船卖了,房子没有建成,那时我才五岁,弟弟才三岁,我母亲好不容易拉扯大,红军来了,叔叔当了耕田队长,母亲本想用卖船的钱,让叔叔开基建房,但叔叔被冤枉杀害。
蒜头听出来了,这就是父亲!他趴在窗子上,继续听父亲说下去。
后来我成婚生子,也想建房,但逃壮丁逃得没有立足之地,更别说回家建房了。现在,天下太平了,我当了耕田队长十来年,一家五六口人挤在三间土屋里,又起了意要开基建房。我原以为有了积蓄,建个房子是容易的事,不料队长故意不批宅基地,我怎么办?我只有请政府做主。我每次找政府,政府让我找队长,我只好让政府来找我。
原来是这样,你们跟队长家有仇?
还不是族姓之间的争斗。这队长与我们家还真有仇,当年我叔叔是区苏维埃的干部,就是这个队长设计害死的。后来怕我当红军,故意压着我不让参军,说我年纪不够,后来自己去红军了,负了伤,流落外省,解放后才回到家里,当上了队长,是我们村里最早建新房的。
那你现在怎么办?队长压着你,你怎么建房呢?
我就向政府要宅基地,一天不给批地基,我就在这里把牢底坐穿……
听到父亲发继续坐牢,蒜头攀爬上去抓住窗户,喊,爸爸,婆婆叫我来看你!婆婆说,只要人平安回去就行,我们不建房子了。
刚刚喊完,房门就被打开了,一名干部走进来严肃地说,今天你们关了禁闭,做了好好反省,回去后一定不能占用耕地了,这些地不但我们这辈人要耕种,还要留给子孙后代呢!
蒜头看到父亲放了,从窗台上溜了下来,欢天喜地去接父亲回家。
但是,捡狗第二天又去那个田里挖土,装作要建房的样子。有银看到了,前往打探,问,捡狗,政府批准了你在这里建房?捡狗点了点头。有银说,我们合起来建吧,你在左边,我在右边,我们一起来挖土。
捡狗说,好,你卖烟土的光洋还留着?有银说,是的,我一直藏着,等着有一天回村里来建大房子,为我们家争光!
捡狗问,那你的光洋换成人民币了?怎么换的?我当然只换了大半,我原来的理想是要建一栋青砖房,但现在的社会,谁还敢这样显山露水呢?建土砖房,我一半光洋就够了。现在一块光洋只换一元人民币,但没办法,我听说给匠人付工钱,一块光洋还抵不了一块钱的,还要少一些呢。
捡狗说,你舍得把光洋拿出来建房?不是没生育孩子吗?有银说,我想好了,我们到别的村子里抱养一个宗亲,过继给我名下,也算是留下香火了。
正在这时,公社干部又在远仁的带领下,把捡狗抓了起来。有银看到捡狗被抓,才知道政府并没有批准地基,赶紧对干部说,我只是帮他打地基,我只是帮忙而已!
捡狗被关押了一天,仍然没有放回来。这一次比上次的时间长,灯花更加担心了,就去找有银,想让他去向公社求情,同时劝劝捡狗,好好向政府认个错,只要人平安回来就可以。
灯花挪着小脚,来到村场的西头,屋后的山坡上。
山坡上是一大片树林。枫树的叶子像鸡爪,秋风一吹叶子变红,满树就张牙舞爪,看上去就像一大群的雄鸡在引吭高歌。荷树枝头结着灰色籽儿,灰不溜秋,圆壳裂开,不久就掉落地面,几个孩子在草丛中找来结实的树籽,去掉果仁,挖开蒂孔,一根草茎穿过,就是只小驮螺,手指捏着一旋一松,落到平地上继续打转,谁的转得久,谁就算赢了。
满坡的松针是大山的红头发,灯花小脚不能远行,就带着竹耙到山坡上扫松针。杉树的枝叶生脆,风雪一打就断落,青绿的枝叶变成火烧过一般,和松针一样都是开灶引火的好柴草。有段时间,灯花来到树林里不是弄柴草,而是教有银编竹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全国各地大兴土木,梅江的木排顿时多了起来。扎排的不再是杉树,都是深山伐下来的松树,锯成等长的一节一节,乡民称之为“筒子”,从山上滚入小河,漂到蛇迳脚下,就进了梅江,汇聚在一起就形成扎排的堆场。
捡狗先是在洋溪河里洗筒子,在河坝上用带钩的竹篙为木头开路。后来就成了排工,当上包头,宁都方向的木排都归他承包。每次放排回来,家里都等着一大伙人。他们不是排工的家属,也不是找工的乡亲,而是烈士家属。
捡狗是耕田队长,河里放排当了头,上岸耕地还是头,直到村里的土地归了初级社、高级社,才结束这种风光的生活。
有银就是捡狗承包放排之后,学起了编竹缆的活。回到河村,行商惯了的有银不会农活,分的田地总是让捡狗帮忙,为此捡狗干脆让他另谋生路,就想到了扎排需要大量竹缆。
打竹缆需要爬到高树上去,有银上不了树,捡狗就在树身上钉着马灯。有银踩上去,一级一级蜗牛一样往上爬,不久就两股战战,趴着不敢动。
灯花在下喊,有银,你下来也是摔死,不如往上爬吧,爬上去就可以用绳子溜下来,就有了活路。有银果然继续攀爬,到了树顶。上下了几次,就不再怕了。打竹缆跟女人结辫子差不多,在树下破好竹蔑,灯花教有银编织,竹蔑缠绕交错,一天时间就学会了。
从此,有银就成了居高临下的人,一边眺望着村场田园,一边重复着手上的活计。
有银在树上钉了一个木台,用麻绳把竹篾提拉上来,披散在木栏边,像大树长出来的头发。有银盯着手指,聚精会神地把竹篾互相交融结合,生成一根粗壮的竹缆,像大蛇从树梢溜下来,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不久就拖着了地。路过的人不小心看到就一声大喊,蛇,菜花蛇!仔细一看才自嘲地笑笑,朝树上一望,就看到一双眼睛望了下来,嘿嘿一笑。
手累了,眼酸了,有银会朝梅江望去,随着白帆点点,想着上游的黄石,想着想着,喜妞就在心里头浮现。沉醉之中,就听到有人在树下喊,以为是吃饭的时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