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慎言很清楚一个人恐惧时的表现。
实际上,恐惧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当你是个孩子时,你恐惧黑暗与一个人睡觉,当然,还有从父亲嘴里讲出来的那些恐怖故事。长大一些后,你害怕的是长不高,被欺负,以及功课不及格。
然而,成年以后,恐惧就变成了一些具体的,甚至连听上去就令人觉得心生退意的词语。
责任。
穷。
工作。
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他们恐惧这些东西,不喜欢这些东西。而对于现在的古斯塔夫来说,何慎言觉得,他八成想要立刻逃离这个见鬼的下水道。
他快怕死了。何慎言能从他的脸和他颤抖的双腿上看见这一点,能从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看出这一点,能从他急促的呼吸上看出这一点。法师带着微笑于黑暗中注视着这个男人——有一点,他不会明说,但他自己很清楚。
他的恶趣味比起猎魔人来说只多不少。
七只蝠翼魔在迷宫似的下水道内以极快的速度飞行。它们得天独厚的生理结构能让这些恐怖的生物在黑暗中自由来去,没有东西能阻止它们的追猎——实际上,在蝠翼魔们灵敏的嗅觉之中,尸婴身上的臭气简直无比明显。
它们甚至不需要费心去找,只需轻轻一闻,就能找到这些小东西的所在。若是过去,它们不会去捕猎尸婴,那不是它们的食谱。
但现在,它们已经成了毫无自我意识的傀儡,只剩下一个任务在它们那结构简单,杏仁大小的大脑中盘旋。
“你怕吗,古斯塔夫先生?”
何慎言突然问道。声音平静,听上去很能给人以力量,古斯塔夫也是如此,他的呼吸平缓了一些。
“我怕,先生,我怕。”古斯塔夫承认了,很痛快。“但比起它们,我更怕看见我妹妹冰冷的尸体。”
“拉·瓦雷第,一个多么高贵的姓氏啊。”
何慎言突然谈起了另外一码事,他的口吻让古斯塔夫本能地感到了不适。他所用来形容‘拉·瓦雷第’这个姓氏的词语,是‘高贵’,可他的语气却充满了嘲讽,甚至带有轻蔑。
“我记得,像你这样的贵族常说,以自己的姓氏发誓。由此可见,贵族们的姓氏对他们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古斯塔夫先生,你觉得拉·瓦雷第这个姓氏对你来说重要吗?”
“或者,让我来换个说法。你觉得它让你引以为荣吗?”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古斯塔夫本就混乱的大脑再次被何慎言的问题加深了混乱的程度,他靠在下水道冰冷的墙壁上,闻着臭气,脸色苍白地回答:“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先生。”
“你的姓氏让你退役军人的身份沾上了污点。你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违背了人们最基本的道德准则,你和自己的妹妹有了个畸形儿。为此,你的妹妹疯掉了,你的父亲因为心脏病去世了。告诉我,古斯塔夫先生”
突然,一阵压迫感降临了。古斯塔夫抬头看去,发现一双闪耀着蓝色光辉的眼眸正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像是星辰的碎屑一般耀眼,却又令他心脏几乎停跳。
“你是恨它,还是爱它?”
古斯塔夫沉默了,他没有回答。而有些时候,沉默就是一种回答。
杰洛特注视着这一切,他不知道何慎言想要干什么,又为什么突然要提出这种令人不安的话题。出于一种本能,猎魔人的脊背开始发痒。他觉得,仿佛有某些事即将发生。
沉默统治了黑暗,只有呼吸声在通道内回响。过了一阵,一只蝠翼魔回来了,是那只小牛犊大小的。它扑腾着翅膀,跪倒在了法师脚下。遍布獠牙的嘴张开了,血沫从中涌出。
它的身体开始抽搐,肌肉疯狂跳动,像是被砍掉了头的牛蛙似的跃动个不停。过了一会儿,它彻底死去了。身体开始变得僵硬,蓝光再次亮起,它的尸体在数秒后成了一滩飞灰。
“它们找到你的妹妹了,古斯塔夫先生。”何慎言说。
十二分钟后,他们来到了一处空旷的平台。这里看上去应该是当时建造城市的精灵们预留下来给下水道维修工人们落脚的地方,还堆积着一些满是蜘蛛网的板条箱,上面满是裂痕。一道迷蒙的光线从平台顶上破裂的砖块间洒了下来。
杰洛特良好的视力让他看见了那些板条箱刻着的精灵文字,这让他暗自乍舌——普通的箱子能保留这么久吗?精灵的手艺还真是让人惊讶。
在这平台的中央,躺着一个女人。尸婴们躺在她周围,像是没有生命的雕像一般守卫着她。在他们头顶,剩余的六只蝠翼魔正倒吊在天花板之上。
何慎言打了个响指,一阵灰尘落下,蝠翼魔们已经不见了踪影。尸婴与古斯塔夫毫无知觉的妹妹躺在平台之上,她平稳的呼吸着,对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古斯塔夫看着他的妹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