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人躺在床上,身上只着中衣,死状一如白少杉,喉部被利器深度割开,床帐上溅到的血迹呈喷射状,可见割喉现场正是在这间屋中。不等楚龙吟吩咐,我走上前去检查尸体,他便执了灯在旁替我照亮。通过陈大人身上尸斑可以推知其约死于晚上十一点至一点之间,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同于白少杉尸体的死亡征象。
检查完毕,我抬起头来对上楚龙吟灯光下黑亮亮的眸子,道:“陈大人的口鼻之处有暗红的印迹,我虽不能确定其死因,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证实:陈大人生前曾被人用手捂在口鼻上导致窒息,至于他究竟是窒息而死还是割喉而死,我却无法看出来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执起陈大人的左手,指给楚龙吟看:“在陈大人左掌掌缘处有一道极明显的勒痕,似乎是被绳状物勒过;另外,他的脖颈和手臂的裸露处也有些擦、挫伤,通常这样的伤痕是在与人纠缠挣扎时才会留下的。然而陈大人身下的床铺看上去并没有挣扎过的迹象,因此我推测……这张床并非本案的第一凶杀现场!”
楚龙吟眼睛一亮,伸出一根手指冲着我在虚空里一点,道:“小天儿你这条结论至关重要!倘若床上并非第一凶杀现场的话,那么几乎可以肯定陈大人是在他处先遭人闷捂窒息而死,而后才被移尸床上再遭割喉!”
我点头表示无异议,他便将手中油灯递给我,换我替他照着亮,他则翻查了陈大人搭在衣架上的外衫和床边的鞋子,以及房内各个角落和窗台上下,最终在脚踏的旁边捡起了一朵半个指甲盖大小的小小野花。
正捏着这朵小野花思索,便见邢总管敲门进来,于是我们三人暂离开内间,楚龙吟走至外间桌旁坐下,令邢总管去将昨天安排守在陈大人房外的那两个下人找来问话,半晌那两人才赶过来,得知陈大人死在屋内,直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楚龙吟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人,语气淡淡地道:“你二人为何未守在陈大人的房外?”尽管他没有半点情绪波动,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几乎能感受到来自他周身所散发出的一种无形的压迫力——他生气了,为了这个曾经嘲讽过他的正直的陈大人的死,他生气了。
那两名下人不由自主一个哆嗦,连连磕着头道:“大、大人明鉴——小的们原本昨晚依大人之令守在房外的,只是、只是后来陈大人回房,说、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我陈某人行得端立得正,从未做过亏心亏理的事,何须畏惧凶徒?!’于是便强强将小的们喝退了——大人明鉴哪!”
“陈大人昨夜几时回的房?是他独自一人还是另有其人?可有什么异样不曾?”楚龙吟仍旧语声平静地问道。
两名下人想了一想,一个壮着胆子答道:“回大人的话,陈大人昨夜回房时是子时一刻,只他一人,并无什么异样。”
“子时一刻?你如何能确定?”楚龙吟问这下人。
这人便答道:“陈大人昨夜回房时是小的替他推开的门,大人进了房便直接往里间走,也没有点灯,只随口问了问小的当时是什么时辰,因钟漏正好在外间,小的便借着月光认真看了一眼,见正好是子时一刻的时候,所以不会有错。”
也就是说,陈大人是死于子时一刻之后,那个时候有几位宾客已经早早睡下了,徐清源和典曹都尉还在房内饮酒作乐,而前厅却还有那么两个人不知何时回的房,照此看来似乎只有这两人有作案的可能性。
我这厢正琢磨着,那厢楚龙吟已经命邢总管去叫昨晚在前厅随时伺候着的岛上下人了。一时那几个下人进来,行过礼后便听楚龙吟问话,道:“昨夜在前厅待到子时以后的都有哪些人,你们可都记得?”
便有其中一个下人答道:“回大人的话,记得。昨天在前厅的有陈大人、李大人及长随和马大人及长随。”
“哦?陈大人的长随呢?”楚龙吟问。
邢总管连忙接话答道:“回大人,陈大人这次是独自前来,未曾带着长随。”
楚龙吟将头一点,继续问那下人道:“这几个人都是何时离开的前厅?孰先孰后?”
那下人想了一阵,又与另几个低声印证了一下,方答道:“回大人的话,昨天是陈大人最先离开的前厅,那时是子时正……”
“你如何知道是子时正?”楚龙吟追问。
“回大人,当时正好敲三更的梆子,而后陈大人便从座位上起身,小的见陈大人身边没有长随,便上前去想要扶陈大人回房,陈大人未允。”那下人答道,见楚龙吟又点了下头,才继续说道:“李大人和马大人是最后一同离开前厅的,之前两位大人一直坐在一处喝茶说话,离开时约摸是子时二刻,因小的在陈大人离开时才将厅内燃着的驱蚊香换过一支新的,当李大人和马大人离开时那香已经烧得只剩下了指甲盖大小,通常烧这一柱香正是需要两刻的时间,因此小的可以确认李、马二位大人确是在子时二刻离去的。”
子时二刻的话陈大人已经回到房中了,然而因为陈大人摒退了房外值岗的下人,所以不排除李马二人从前厅出来后至陈大人房中作案的可能性。
因手中没有李马二人可能作案的证据,且此时不过四更天,所有宾客还在睡眠之中,所以不好随意叫醒这两人前来问话,毕竟这些宾客都是官员,稍有不慎便会惹个诽谤的嫌疑。楚龙吟虽然无赖却也圆滑着呢,自然不会随便得罪人,因此便叫邢总管安排四个下人悄悄地去将李马二人房外的值岗下人替换过来先行问话,其余人暂先退至房外随时待唤。
于是房内只剩了我和他两人,他便问向我道:“如何,小天儿有什么想法么?”
我道出心中所想:“从前厅到陈大人这房里不过百十来步的距离【注:以秦代度量衡为参考,拟六尺为一步,三尺为一米,即百步距离约二百多米。】,怎么陈大人竟然走了一刻的时间呢?以陈大人那样的性情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去欣赏夜色罢。”
“不错,”楚龙吟点头,“这一刻的时间里陈大人在何处、都做了些什么,至关重要,然而还有一处更为明显的疑点——陈大人从前厅离开时正值三更梆响,厅内下人既然能听到,他也必然能听到,从前厅到他所住的这间房不过百步距离,就算他事出有因耽搁了一段时间,这时间也并不算长,他脑中应该对进房时是什么时辰有个大概的估计,却为何还要刻意问那下人时辰呢?”
说得没错!古人的时间当然不能和现代比,它无法精确到分秒,在漏刻上能够显示的最低单位就是“刻”,因此陈大人不可能问出“现在是几点几分”这样精确的时间来,而最多只能得到“现在是几时几刻”这样的答案。他从前厅回到房间用了多长时间自己总会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或者是少于一刻,或者是一刻多一点,但终归是在一刻上下,因为二刻的话这时间就太长了,他身为一个成人不可能对时间有如此不靠谱的估量。所以即便是他自己估计时间,得到的答案也只能有两个:一是子时多一点,一是子时一刻左右,就算问到下人头上,下人能回答他的也必然是这两个答案。
总而言之,陈大人问时辰这一行为实在显得太过多此一举,就好像……就好像他是有意为之一般。
正同楚龙吟各自沉默思考着这两处疑点,便见邢总管带着李、马二位官员房外的值岗下人前来听讯。楚龙吟分别问了这两组下人李、马二人从前厅回房时约是什么时间,回房后可曾又离开过。得到的答案表明,这两个人从前厅回到各自房中并未耽搁多少时间,且回到房中后便洗漱睡下,直至现在也不曾出过房间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