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
与秦可卿从秦宅返回时,已是下午酉时,因为夏天天长,太阳还在西方天际恋栈不去,而暑气却已消退五六分。
贾珩在厅中品了一杯茶,想了想,举步前往后院厨房,打算亲自考察一番那位厨艺高超,偏偏来历不明的女厨娘。
宁国府厨房就坐落在东南角,庭院四方遍植林木,正值盛夏,随风摇动,树荫成浪,而隔着不远,可见烟囱上烟气蒸腾,而连通后院的回廊,可见一个个丫鬟、嬷嬷搬着东西,进进出出。
这是宁国府主子的小灶,自然与仆役群房中的下人大锅灶,多有不同。
在宁国府能称上一句主子的,除却贾珩、秦可卿还有惜春外,还有妙玉,尤氏两姐妹这样的客居之人。
而正在天井院,一个木盆旁洗着青菜的三等嬷嬷,抬头瞧见贾珩,就是一惊,分明没有想到贾珩会亲自来后厨,连忙从小板凳上起来,将湿漉漉的手在腰间系着的围巾上擦了擦,皱纹密布的脸上堆起讨好的笑意,问道:“珩大爷,您怎么过来后厨了?”
“闲着无事,过来看看。”贾珩看向妇人,点了点头,轻声问道:“这两天住的饭菜挺好吃的,是哪个厨娘做的?”
“大爷是说萧厨娘?她现在准备晚饭呢,我这就去唤她。”那嬷嬷笑道。
贾珩连忙伸手唤住,道:“我自己去看看就好。”
此刻,后厨之中,靠窗之处,一个身形窈窕,穿着藕荷色碎裙子,青丝盘在头上,以蓝白色方巾包裹的陈潇,站在灶台前,双手巅着铁锅,灶台下方,一个丫头递送着干柴,火焰熊熊燃烧。
因是盛夏,天气炎热,少女又是在做饭,明洁如玉的额头,连同那张清丽脱俗的瓜子脸,几是汗津津的,不时转过一旁,拿起手帕擦着汗。
陈潇神情专注,这位白莲圣女,拿起菜刀在一旁的柳树菜板上,“咚咚”,也不知是菜刀锋利,还是手法凌厉,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将青菜整整齐齐地切好,然后双手一掐,放进油锅里,顿时“滋滋”之音响起,热气混着香气腾腾而起。
少女拿起铲子翻了翻,动作熟练,加上青春靓丽的玲珑曲线,在一众黄脸婆的后厨中,颇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而这一幕,自是落在悄然进入后厨的少年眼中,眉头凝了凝,目中现出思索。
常言,鹤立鸡群,与众不同,这位萧厨娘给他的感观就是这般,这等人又会是一位普通的厨娘吗?
又不是神医喜来乐的赛西施,一手狮子头,况且那是素手调羹的良家风韵。
嗯,思维好像有些发散,都怪楚王妃甄晴,把他都带到沟里了。
“大爷,你怎么来了?”正在厨房中忙活的婆子,见得那素色锦袍,伫立窗前的少年,都是停了手中活计,纷纷笑着迎去。
这自是让正在专心炒菜的少女,回转过神,循声望去,目色稍讶。
无法形容那倏然回首是什么一种感触,那张在午后金红日光映照下的瓜子脸,眉眼清丽,脸颊轮廓和线条,半隐半光,几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一时恍惚间,几以为是咸宁。
嗯,这位萧厨娘的气质,不,或者说眉眼五官的布局,似有几分咸宁的模样。
“过来看看,你们都忙着吧。”贾珩摆了摆手,让一众婆子退去,行至近前,看向眸藏星月的少女,问道:“是萧厨娘?”
“珩大爷。”陈潇秀眉之下,清眸凝了凝,捏着铲子的手攥了攥,心头隐隐生出一股不妙之感。
“这几天做的菜肴,味道不错,过来瞧瞧能够做南北菜系的厨娘。”贾珩剑眉之下,眸光清澈,打量着对面的少女,曲眉非颊,白皙如玉的脸颊不施粉黛的脸颊,如果还能以青春芳龄解释,那么纤纤十指以及虎口处的茧子,无疑说明不仅仅是因为掌勺、拎刀所致。
许是有武艺在身。
贾珩看向神色镇定的少女,问道:“菜炒完了吗?我有些事想要问你。”
“还有两个菜。”陈潇闻言,心头稍稍松了一口气,目光沉静。
如果自己暴露,这人绝不会说菜炒完了没有,更不会如此风轻云淡,应该只是怀疑了她。
贾珩看了一眼锅中正在炒着菜肴,说道:“炒完这个菜吧,倒也不急,别糊了。”
“嗯。”陈潇轻声说着,转身炒着菜肴。
这萧厨娘,颇是疑点重重。
贾珩思忖着,离得远一些,这会儿望着少女的背影,眉头皱了皱,思忖着,这背影实是熟悉,但比起先前骤然回首,容貌五官与咸宁有着几分相像的感觉还不同,这背影他之前应该看过,可这会让偏偏又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见过。
“究竟在哪儿见过呢?”贾珩目光闪了闪,心头搜索着记忆。
因为前世职业的习惯,对见过的人,他记忆深刻,许久都不会忘记。
另外一边儿,陈潇神色镇定,仍是一丝不苟地炒着菜,时而倒着醋、洒着盐,浑然看不出任何慌张。
过了一会儿,少女将炒好的菜放到盘子中,让一个嬷嬷端走,然后,在围巾上擦了擦手,道:“珩大爷,走吧。”
贾珩也不多言,引着少女来到后院不远处一座轩敞的轩室。
而陈潇步入轩室,一边儿在围巾上擦着手,一边以明眸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寻找着等会儿暴露之后的逃跑路线。
“坐。”贾珩在一张小几后的梨木椅子上坐下,相邀着少女。
陈潇轻声道:“大爷面前,奴婢不敢,大爷可是有事儿吩咐?”
贾珩笑了笑,看向对面镇定自若的少女,问道:“没事儿就是随便聊聊,萧姑娘是哪里人,这手厨艺给谁学的?”
虽仅仅是怀疑,但也仅仅是怀疑,就足以相询。
陈潇面上不见笑容,清霜依旧,惜字如金道:“我是扬州人,厨艺是从小跟着我娘学的。”
“扬州人?”贾珩放下茶盅,抬眸打量着对面的少女,盯着清澈莹然的眸子,问道:“可萧姑娘会做的菜肴不止扬州菜一种。”
陈潇看向对面的少年,低声道:“我学的菜样比较多,因为喜欢做菜,时间长了也就做出来了。”
贾珩沉吟片刻,说道:“那萧姑娘是怎么进府的?”
陈潇清声道:“来京城投奔亲人,但没有找到,盘缠用尽,幸在遇得府上一位嬷嬷好心收留,说是府上缺个厨子,就毛遂自荐到了西府烧菜。”
贾珩想了想,打量着对面的少女,轻笑了下,道:“这般一说,倒也合情合理。”
陈潇:“???”
但脸上却适时见着茫然,似是不明白贾珩所言何事,问道:“大爷,可是我有那些不妥?”
眼前之人以一介布衣,而成现在的大汉一等伯、锦衣都督,绝非易与之辈。
贾珩道:“没什么,萧姑娘的厨艺很不错,刀功也不错。”
说着,凑近而去,四目相对,目光咄咄而视,猛然低声问道:“萧姑娘有武艺在身?”
这萧厨娘多半有问题,究竟是哪一方势力派的眼线?
从目前而言,倒无加害之举,而他的怀疑也更像是一种直觉,没有根据,但心头却有七八分笃定,回头让府卫调查调查这位萧姓厨娘。
似被贾珩的咄咄逼人吓到,陈潇垂下眸光,平静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低声道:“珩大爷,我不会跳舞。”
堂妹从小学过跳舞,但她不会跳,当然这人问的是否习练武艺,只能装聋作哑,果然是在怀疑她。
贾珩观察着少女的神色变化,也不戳穿少女的装聋作哑,低声道:“不会跳就算了。”
在他面前,恰恰是这般从容镇定,才有些不正常,所以,究竟是哪一方势力的眼线?别是天子派的人吧?这般烧菜的技能许是宫里学的?
不多时,贾珩目光深深,看向少女,轻声道:“好了,没别的事儿了,萧姑娘去做饭吧,很喜欢萧姑娘做的菜肴。”
“嗯。”陈潇低声说着,缓步退出厢房,心头如释重负。
不知为何,与这少年共处一室,总有种下一刻就有被拆穿身份的感觉。
贾珩默然片刻,心头有几分猜测,没有多作盘桓,回返后宅,前往惜春院落,打算去看看妙玉。
自从那天一吻定情之后,有好几天没有去看过妙玉了,估计文青女恼怒起来,暗地给他念着超度经文也说不定。
这般想着,穿过藤萝垂挂的墙,向惜春院落行去,忽而途径会芳园,听到欢声笑语之音传来,却见惜春正与湘云、探春、迎春,还有几人的大小丫鬟捉着迷藏,人群中倒是不见钗黛两人。
原来贾珩今天与可卿一同去归宁,西府的几个小姑娘也没有闲着,在湘云的提议下,上午钗黛、三春、云岫,来到宁国府找惜春来玩,央着惜春给画了几幅画,而后,几个小姑娘来到会芳园赏做诗,抚琴赏曲。
过了晌儿,因宝钗怕热,黛玉也回去午睡,就剩湘云、探春、迎春几个,在惜春处眯了个午觉,在傍晚时候,天气凉爽一些,又来会芳园玩闹。
玩着捉迷藏的游戏,此刻轮到惜春来捉人,俏丽小脸的眼眸处地,蒙上一块儿石榴红手帕,也不知是谁的,与湘云、探春、迎春几人以及丫鬟捉着迷藏。
而离此不远,枝叶扶疏的树之畔,一座红梁斗拱的八角凉亭下,邢岫烟与妙玉坐在石凳上,隔着一方棋坪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