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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8 蚀心(1 / 2)

他们称她为骗子,又称她为神。

他们称她为暴君,又称她为圣。

他们称她为自神性中诞生的救主,又称她为野蛮时代诞生于地狱中的可憎宕妇。

暴君,教皇,圣女。

神使,或是行尸走肉。

在猩红大公战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再没人敢用她的名字来称呼她了。她曾是人类文明中希望的终极象征,也是这个种族所厌憎的一切的罪恶化身。

法利恩·奥菲莉亚,兰斯女王,西境的征服者,大陆霸主,第十七位、也是最后一位圣徒。在讨逆圣战伊始,她已经发表了演讲,一场以火焰而成的布道,一篇充斥着愤怒、恶意、骄傲的战书。

劳伦斯依然被吊在那里,被沉重的锁链固定在黑暗中。那些绑住他身体的扣环每一个都有食人魔的拳头那么大,而那些沉重的镣铐则锁住了他的四肢。围绕在被捆绑处的血肉已经被染黑,失去表皮,几乎磨蚀到了骨头。那些镣铐都刻着古代教廷所用的楔形符文,我想工匠们煞费苦心地把它从《混沌启示录》里复制出来,应该不只是为了封印神选者的魔力…

“小心点,圣座。”卡西奥佩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梅菲斯托大师正在冥想。”

她说“圣座”的口吻非常造作,不难想象那谄媚下隐藏的些许蔑视。但奥菲莉亚无法为此怪责或惩治她这份轻慢,圣女候补是从艾瑟尔围城战中活下来的幸存者,奥菲莉亚很清楚在这些人眼中自己是什么样子。

“梅菲斯托大师。”奥菲莉亚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叩门。“我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

梅菲斯托无声地叹了口气,合上了他的笔记本,又低头检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换上了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孔。

“我只能抽出半个钟头。”

华美寝室的房门被推开了,奥菲莉亚站在门外,杵着锡仗,不怒自威。她身后的护卫和廷臣们低着头,默不作声。所有人都被吓到了,但很难说这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奥菲莉亚的眉头皱得好像随时能碾碎口出狂言的传奇法师,是因为那个面对教皇依然我行我素的梅菲斯托,还是因为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已经被告发的事实。

“都出去吧。”奥菲莉亚头也不回地走进房间,“我想和梅菲斯托大师单独聊聊。”

她身后的人群退开了,并贴心地为她关上了房门。梅菲斯托冲着靠墙的长椅摊开手,示意奥菲莉亚可以坐下慢慢说。

“梅菲斯托大师,您还好吗?”

奥菲莉亚的脸色有些苍白,面容憔悴。见此情形,梅菲斯托只好点点头。“是的,我还好,这里景色很美。”

窗外便是一片白色的花海,举目远眺,柔和起伏的山岗都被花海覆盖,期间偶尔点缀着秀美的彩色岩石和碧绿矮树,牧人的羊群散落在浅色的草场上。天空呈现温柔的淡青色,星辰塔楼那苍白、高远的轮廓直入云霄,就如黎明时分的新月一般飘渺。梅菲斯托说得是心里话,他很喜欢窗外的景色,祥和之地能美化心情,慰藉灵魂,同时也更适合冥想。

奥菲莉亚叹了口气。“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梅菲斯托不由得笑了。“我很好,好极了。感谢陛下的款待,我才能过着贵族一样的生活。在这里我可以每天洗澡,吃上新鲜的水果和精心烹调的肉,还有酒喝。二十多个修士像仆人一样整天照顾我,为我做任何事。这些在我的流浪生涯中都是无法想象之事。”

奥菲莉亚沉默了片刻。

“您知道我为何而来,对吗?”她稍微踌躇了一下,“至于您口中那“贵族的待遇”,其实它一点都不重要。毕竟,您是这世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您比所谓的贵族要高贵得多。”

“好吧,我并不十分清楚。您有什么问题,是审讯过程出现了什么意外吗?”

“并没有。恰恰相反,有了您提供的理论帮助,审讯进行地非常顺利,相信最多再过半年,神选者的心灵防护就会土崩瓦解。”

梅菲斯托的惊讶之情转瞬即逝,随即而来就是懊恼。他,还有奥秘之主的诸位门徒,不管如何谨慎,有时依然摆脱不了那种毫无缘由的自信。许多年前他的导师卡蒂尼大贤者就警告过他,不要忽视那些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错误的估算会让本该警醒而敏锐的神经松懈下来,而梅菲斯托又怎么能假定一个在灵魂法术上造诣颇深的女人,在折磨了劳伦斯足足半年后还无法找到正确的方式来撬开他的嘴?

“那您还有什么问题?”

“半年时间太长了,我需要更有效的方法。”

“恕我直言,”梅菲斯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如果您只有这一个问题,那么我的回答是不妨耐心点。灵魂是非常脆弱的东西,如果操之过急,没有任何方法能让它恢复如初。好了,陛下,我正在研究远古文献,如果没事的话,请…”

“抱歉,”奥菲莉亚微微躬身,“我恐怕要坚持发问。”

梅菲斯托面露微笑:“请问吧,我尽力作答。”

“你刚才自称在研究远古文献,”奥菲莉亚紧盯着梅菲斯托的眼睛,“这个名称,暗示着你已经越权了。”

“只是《裴特拉克福音书》的原稿,陛下。我觉得它不是什么禁书。”

“我以前读过古兰斯语的译本,”奥菲莉亚的语气不善,“很遗憾,那些象形文字代表着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所以它的抄本已经在很久以前就被尽数销毁了。”

“如果陛下非要苛责…”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奥菲莉亚勉强克制急躁回应道:“您是我的盟友,所以这种程度的冒犯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事实上,如果您能展现出足够的诚意,即使是研究《亡灵圣经》这种邪典,我也可以装作毫不知情。现在,梅菲斯托大师,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心灵防护?”梅菲斯托含糊地说道,“我已经把解除它的办法毫无保留地告诉您了。”

“我需要效率,再仔细想想。”奥菲莉亚咄咄逼人。

“也许盗火者学派提出的理论值得一试。”梅菲斯托不情愿地妥协了,“但那还只是停留在理论阶段的猜想,尚不清楚是否存在隐患。陛下,神选者的灵魂与常人不同,我们应当格外谨慎。”

“明智的建议。”奥菲莉亚轻轻点头,“但我没那么多时间了。神丹帝国已经在海上集结了庞大的舰队,只要龙帝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从塞连的港口登陆,征服每一座守备空虚的城市。另一场战争的阴云正在汇集,而我的人民已经不堪重负了。”

“或许您可以让使者表明…”

“不,那些贪婪的东方蛮子已经打定了主意。什么消除误会,促进商贸活动,维护两国友谊,都是他们在必要时为染指神力而采取极端手段的借口。他们看准了我国正处于虚弱期,无力再进行一场战争。这些卑鄙可憎的黄皮猴子,他们提前计划好了一切——在讨逆圣战期间把军用物资卖给奥兰多,一边借他的手来削弱我们,一边靠倒卖西境的香料和染料大发横财以战养战。现在,他们愿意对外交纠纷作出补偿,并将粮食与药品的出口价格保持在合理的区间内,前提是,我必须在下个月初签订合约时把劳伦斯移交到他们手上。”

“我建议您再好好考虑一下。”

作为名义上的盟友,梅菲斯托有权在必要时回绝奥菲莉亚下达的命令,但他只是将其作为一种可选的策略。他依然会为了某些便利而服从教皇的指示。

“这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奥菲莉亚说,“虽然神选者脑子里的东西价值连城,但我不会让人民为了必要的利益再做出更多牺牲。从长远来看,铤而走险就是唯一的出路。”

确实如此,神丹帝国随时可能进犯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圣城。那么多目击到青龙卫兵临城下的人会不可避免地放大对战火将蔓延到整个大陆的担忧,他们最终还是需要在惶惶不安中等待奥菲莉亚宣判他们的命运。

假如奥菲莉亚选择和平,这在即将到来的灾难前也不过是一点小小的仁慈罢了。瘟疫正在蔓延,居高不下的粮价和提前到来的寒潮将带来新一轮残酷的筛选。守夜者的情报表明一个名叫‘兰斯复国军’的地下组织正在暗中崛起,而对连年高压政策忍无可忍的塞连人正在摩拳擦掌酝酿内战,至于秘法之地,这些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魔法师也因奥菲莉亚的提议分裂成了两派——激进的学派愿意与教廷建立更加密切的合作关系,以在凡世传授魔法知识,帮助教廷组建魔导军团的代价换取探索新知识所必要的物质援助和贵客身份。保守派则认为他们激进的同胞已经误入歧途,再继续研究禁忌知识就该玩火自焚了。

梅菲斯托那份与生俱来的远见卓识让他更倾向于保守派。他曾以为自己拥有举世无双的力量,能窥见未来,理解时间与空间的永恒尺度。倘若他说有些东西是他不愿冒险研究的,有些领域是他不敢踏足的,那么这应当就足以让人们信服了。

然而奥菲莉亚和其他骄傲的魔法师们都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最后确认一次,陛下。您确定要以最快速度破除神选者的心灵防护吗?不论代价为何。”

梅菲斯托如睥睨众生的神明一样审视着奥菲莉亚眼中的决心。只要奥菲莉亚有半点犹豫,他就…

但奥菲莉亚坚定地点了点头,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不论代价为何。”

她必定有所遗漏,她必定忽视了某种关键因素。在基础层面上的微小错误将严重影响到最终的结果。

无论那是什么,都要暂时搁置了。

……

劳伦斯的灵魂被困在了那片空旷、血腥的斗兽场上,注定要承受永世的折磨。他们徘徊、反复出现、迷惑而绝望,用无力的愤怒和深沉的悔恨一遍又一遍冲刷着劳伦斯的神智,让他求死不能。

劳伦斯。这声音在脑海里并不受欢迎。这往往预示着又一次轮回,带着无尽的痛苦侵入他的脑海,浸透他的骨髓。他以前试着无视它,但显然每一次都只换来了更深刻的痛苦。

劳伦斯!

他感到痛苦。它好像寄生在他体内,侵蚀、融合、繁殖,直到他每一寸的肉体都被火焰与寒冰填满。他因痛苦而盲目,但他还是笑了,沾血的嘴唇做了个狰狞的怪笑,因为在一个月前他就偶然发现这样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痛楚。

痛苦很好,这说明他还活着,并且没有掉进奥菲莉亚向他保证的地狱里。无数次轮回后,他已经知道自己在哪——裁决圣堂的最深处,在地狱最底层之下,在整个神国护卫力量最强的地牢里,有整整十七道关卡防止他逃脱。他模模糊糊地记得他的兄弟们也被关押在附近,但他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现在还有谁活着。光是被再次唤醒的痛苦就让他感觉像是过去了一整个永恒。

这一次他的眼睛被缝上了,但听觉和嗅觉还在,他察觉到低声的轻语和颂歌,还有缄默的脚步声踏在坚硬的石板上。他听到链条发出的铿锵声,长期被折磨的经验让他眼前已经有了画面,罗德尼和那侏儒必定在微弱的烛光下摆弄着刑具,接下来会有铁钩和钻头轮流刺穿他的身体,而他也会象征性地哼哼两声,带着一股慵懒和倦怠。

反正每一种能被想象到的刑罚都被他体验过了,他也早就坏掉了。

但这次不同以往,他感觉束缚自己的锁链突然消失了。

往左边跑。

“又有新花样了?”劳伦斯咕哝着,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折磨疯了。

快跑,快!

劳伦斯费了很大劲才适应这副再次摆脱枷锁的迟钝身体。他在黑暗中痛苦地喘息着,终于摸到了一扇坚固的门。它被锁上并用铁链拴起来了,铁锈和腐蚀附着在它表面,像是一层死皮。这门很巨大,厚重而结实,劳伦斯试着推了一下,那门便打开了。

“活的见了鬼,这怎么…可能?”劳伦斯的大脑因无法理解的意外而宕机。

听我的,你还有逃走的可能。

“你能听到我的想法?”

是的,现在保持安静,一定不要…

“你到底是谁?”

劳伦斯的问题撞上了一阵惊呼。两个身材魁梧的卫兵迅速赶来,用矛柄放倒了他,把他拖到了一个陌生的房间。劳伦斯能感觉到这里有很多人,他们不断嘶语着毫无逻辑的文字,围绕在他身边,专注地抚摸着他。他们的手臂像尸体一样干瘪瘦弱,他们似骨的手指好像是针、钩子、刀刃和利爪,将他切开,又将他缝上。然而有一个声音坚称这还不够圣洁,于是他们更加卖力地抚摸他,切割他,劳伦斯选择一动不动。这不过是个直率又真实的道理:他已经知晓自己不可能反抗成功,哪怕他们要再分食自己一次,又能有什么意义?反正他早就坏掉了。

真正的英雄没有闪亮的勋章,正如失败者配不上光荣的颂歌。那个声称不够纯洁的声音突然喝令人们停手,开始冷冰冰地阐述全能之主认定的基本美德,就好像他从头到尾都并未缺席;就好像他就是在人魔大战中拯救世界的人;就好像他就是擎着人类部落的首面旗帜,站在诸神身后的斯托姆·兰斯。劳伦斯呼吸着自己血液的恶臭,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当那人礼貌地命令劳伦斯为自己人神共愤的诸多恶行给出解释时,劳伦斯甚至笑出了声,他实在想不通,这匪夷所思的玩笑到底有什么意义。

对于长篇大论的控告,劳伦斯的回答非常简单。

“你们赢了而已。”

这可不是正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