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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 昨日之影(1 / 2)

即使听闻了无数关于星辰塔楼的赞美之词,此时接近塔顶也仍然会让人心生敬畏。黎明已然到来,尽管脚下的云层依然漆黑如夜。滚滚浓烟就像蛇一样在塔楼周围蜿蜒。据说,仅仅是修建星辰塔楼的下层部分,就有一百万凡人工匠被活活累死。唐纳德一直认为这个数字有被过度夸张的嫌疑,直到他亲自登上塔楼,才开始意识到这个数字或许还是太保守了。每一级台阶上都刻着金色铭文,但与那些被风化剥蚀的模糊咒文不同,这些字句明亮夺目,清晰可辨,又是一个全能之主恩典的倒影。一些负隅顽抗的敌人集结在了上层楼梯尽头的通道里,唐纳德突然想去看一看那里的华美装饰,赶在这一切都被鲜血与断肢永远亵渎之前。

他猜劳伦斯对这些毫不在乎。

嵌着精细银丝的黑曜石阶梯引领他们迈向了一道由玻璃与黄金制成的拱廊。唯一打破这幅美妙景象的便是从横陈尸首上流淌出的汩汩鲜血。劳伦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撞开大门。门后的墙壁与天花板都是平滑的镜面,其中一些被震出了细密的裂纹。这里毫无动静,一切可怖事物都被隔绝在外,种种震耳喊杀也变得沉闷淡薄。他们能听到下层战场传来的咆哮与哀嚎,以及承重柱轻微晃动的闷响。一缕缕带着古朴香气的轻烟从晃动的悬吊香炉里袅袅飘扬。这座厅室的镜面结构将光芒禁锢在室内,为杀气腾腾的突击队员们镀上了一层备显虚幻的光晕。他们下意识放慢脚步徐徐前进,在这奢华绮丽的厅堂里四处张望。他们在光可鉴人的墙面上看到了自己:惊愕不已的面孔,脏污佝偻的形体。他们是满身血污的野蛮入侵者,被映衬在温润如蜜的圣洁光晕中。掠夺者、杀戮者、破坏者,他们在厅堂两侧纯白雕像的轻蔑注视下自惭形秽。

流矢从大厅另一侧飞窜而来,打断了众人的思绪。那一枚枚陨铁铸造的夺命灾星瞬间射穿了十几人。突击队匆忙架起盾墙,弓箭手也躲在人群中向不见踪影的敌人还击。几息后,朝人群尖啸而来的流矢中加入了巨型重箭,一个个躲避不及的老兵被射得丢头断臂,骂不绝口。劳伦斯看到几个圣佑军站在一道暗门前操纵着弩车向他们倾泻怒火,他毫不犹豫地拔剑冲了上去,箭雨顿时调整了方向,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劳伦斯不闪不避,仿佛迎面扎进风暴。他横冲直撞,拎着猩红女王全力砍杀。凌厉剑芒将重型武器的操作者彻底湮灭,他们的残破尸首黏在了背后的晶莹墙壁上,破碎的玻璃顿时伴着刺耳尖叫泼洒出来。

劳伦斯不管不顾,继续埋头砍杀。敌人的袭扰尚未停止,从他们的武装程度来判断,这些人应该是常年驻守在塔楼里的精锐部队。眼见远程攻势未能阻挡敌人,塔楼守卫们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几百人在狭小空间里的对撞混战使阵型和理智彻底失去了意义。他们斗成一团,拳拳到肉,刀刀见血,打得难解难分。墙壁扩散的裂痕、洒落的玻璃碎片、四散的流矢、倒塌的雕像、毁坏的饰品让唐纳德为这座宏伟殿堂遭受的惨重损伤怒不可遏,他大吼一声,率领领主卫队大杀四方,扫清前路。他想快步跟上劳伦斯的步伐,却被一阵骤然密集的箭雨逼退。四周都是镜子,反射着破碎的身形和疯魔般的影子。再抬头时,他已经看不见劳伦斯了。唐纳德大声呼喊,在刀光剑影中且战且走。一不留神,他撞破了一面镜墙。里面是个房间,他跌倒在地,慌忙起身,却未见有追兵跟来。

这是一座牢房,它隔绝阳光,冰冷无情。空气中浸满了痛苦和内疚,以及非同寻常的纯粹恨意。

就在唐纳德深吸口气打算重新加入战斗的时候,身后如墨般漆黑的角落里传来了一个柔和的女声。

“你们果然还是来了。”

恐惧将他狠狠攫住。长期游走于生死之间的本能反应让他毫不犹豫地向身后全力挥剑。但那气势磅礴的一剑被轻描淡写地挡下,他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这是,那个梦。多少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那段梦境的结尾。

“你怎么会…”他的呼吸因恐惧而变得急促。“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有惊醒。

这不是梦。

“我一直都在这里。”玛利亚说。

不必自报姓名。唐纳德在民间传说、画像和雕塑上都见过她的模样:荣光圣骑士、神罚之剑、不败冠军。与其他圣骑士一样,她杀戮的造诣登峰造极,这个空荡狭小的黑暗卧室几乎容不下对她的溢美之词。她穿着一条朴素的修女裙,两条血淋淋的铁钩贯穿了她的肩胛骨,沉重的锁链一直拖到地上发出压抑的哗哗声。

她面露微笑俯视着唐纳德,那是一种令人宽慰的笑容,一种博爱母亲凝望顽劣孩童的笑容。

唐纳德转身想跑,却被她一句轻飘飘的威胁定在原地。

“如果你离开,那我就加入战斗。”

“我不明白。”唐纳德硬生生挺住颤抖的腿脚,转过身面对玛丽亚。“我不是杀死你的那个人。”

“你从来都不必明白,摄政之子。”她把剑垂在身侧答道:“你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和我一样。但就我的感觉来说,你比神选者更加危险。而诸神也想在这盘棋局告终之前来再审视你一遍。”

“我们之前从未见过面,女士,”唐纳德说,“否则您这样美丽的女士一定会让我印象深刻。”

“是吗?这并不重要。”她用眼神示意唐纳德坐下说话。咽喉处皮肤拉紧的不适感让她皱了皱眉,那绞索般的疤痕从左到右横贯她的咽喉,总是正好在她衣领上方讨厌地显露出来,“我已陨落,但又重生。冷酷的死神一度将我拥入怀中,但祂拯救了我,把我的生命从凡俗升格为不朽。我会站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奇迹,而你能找到我也是因为命运的指引。看吧,我的存在违逆了生死的定律,抗拒着万物的法则。很抱歉,既然你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人,那我必须把你留下,这是衪的意志。”

她面露恳求,似乎没有敌意。此刻,唐纳德确凿无疑地意识到,昔日梦境中的那张脸正是玛丽亚。从梦境中遗漏的,在他记忆中缺失的,恰恰就是她的名字,她的脸。怎么会?他亲眼目睹了她被劳伦斯斩杀,而身为荣光圣骑士中的唯一女性,他怎么说都不应该毫无印象。这是个可怕的猜测,启迪了他的思路:颓废的纨绔子弟与身负世界命运的神选者偶然相遇,一系列偶然与巧合改变了他的命运,重启了他的人生,操纵了他的选择,促使他来到西境,最后来到这里。

“那么你想怎样?如果你认为杀了我就能改写神权倾覆的命运,那就来吧。一支死战到底的残兵?几个勇猛善战的将领?女士,相信我,你们无法阻挡他,他会为我报仇的。”

“我不会那样做,摄政之子。”她像哄孩子一样轻声说,“每一位圣骑士的开始都是保守派,向往着纯洁与正义。而每一位圣骑士的终末都是不择手段的异端与亵渎至极的疯子,而我已然超脱。我已不再是荣光圣骑士,而是赎罪修女玛丽亚。你只需留在这就可以了,待到风暴结束,我自然会放你离开。”

“为什么是我?”唐纳德眉头紧锁,却不敢轻举妄动,“难道你闻不到焚灭这座城市的灰烬味道吗?还有那尸体与蝇虫滋生的刺鼻恶臭。全能之主抛弃了你们,防线即将崩溃,你们会输掉这场战争。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而你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反而要关注我一人,这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