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勇敢的灵魂终其一生都将面临这样的考验:为了公理和正义,你愿意付出多大代价?
我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拼尽一切,超越极限,直到灭亡的终焉。
——猩红大公生前最后一次演讲
劳伦斯进入了地下世界,内心忐忑不安。
他读过不少书,但可能就是因为读得太多了,所以脑海中很容易就能浮现出那些英雄冒险进入冥界的神话故事。就连俄耳甫斯也曾去冥府中朝圣。在任何一个版本的神话中,冒险者都要付出代价或做出牺牲。进入需要付出代价,离开则需要更多代价。
他试图消除这种异想天开的恐惧。
但当神话成为现实的时候,他很难再欺骗自己了。明明是地下,眼前却有一座尘埃之城立于虚假的星辰下。这里的天空充满了色彩斑驳的星云风暴与逆向游走的暴烈能量,整座城市深陷于永不停歇的能量循环中。在此处,万千祈愿会具现为波涛起伏的碎钻汪洋,一道道晶莹浪潮拍打在漆黑钢铁所构成的辽阔丘陵上,扬起流光溢彩的飞沫。繁复扭曲的通道以令人头晕目眩之势直插遗迹核心,由纯粹能量组成的星火则在絮絮低语,仿佛只要有人会聆听其中的深意,便可知晓种种极端可怖的秘密。
就连一向嘴硬的唐纳德也无法否认这是个可怕的地方。台阶破破烂烂,被水滴磨得光滑无比。墙壁湿漉漉的,就像冰川融化的黑色悬崖。影子忽隐忽现,在星罗棋布的坑洞里,到处都堆着密密麻麻的骨头。成堆的肋骨和金字塔状的头骨勉强可以辨认出人类的形态,但有些大到匪夷所思的骨头则让人不得不相信神话时代文献中提到的远古龙等巨兽是真实存在的。这里给人的感觉就像一间储存零件的工具室,里面的原始部件被按照类型用途分类并存储,就像螺丝和螺母一样,某位拥有超凡伟力的神明可以把人类和野兽重新组合起来,让他们在赎清罪孽后离开冥府。
在火光的范围之外,黑暗是不朽的。它似乎像活物一样跳动着,像漆黑的沥青,或者流淌的蜜浆。突击队的所有人都能听到不断滴水的声音,期间夹杂着黑暗的呓语,就像一位疯癫诗人在用最平常的语气将一枚枚锈钉般饱含亵渎的奥秘音节敲进脑海。
起初,劳伦斯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耳语。周围是如此安静,甚至他的灵魂态也感应不到任何声音。他坚信自己只是太紧张了,但那声音却像个坚持不懈的顽童般不断刺激他的意识。
到我这里来,神选者。
当唐纳德轻拍他的肩膀时,劳伦斯猛一回头,拔剑望向某个角落。
那里只有一堆骸骨。
“你他一惊一乍是想吓死…”
“抱歉,兄弟,”劳伦斯收回目光,“我没想吓到你,但你没听见什么吗?”
“没有。”
“刚才,就在你走近我时,真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没有。”唐纳德的脸色阴沉下来,他绷紧神经,进入警戒姿态。“你听见什么了?”
“一个声音,非常微弱。但我听到了,那声音让我去某个地方。”
“又是什么奇怪的障眼法吗?”
“我不这么认为,那种模糊的暗示并不能操纵我的意识。”
“即使是微小的影响也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唐纳德咕哝了一声,“相信你的直觉,兄弟。我们可都是肉体凡胎,现在所有人的性命都在你手上了。”
“正因如此,你觉得我敢拿你们的性命开玩笑吗?”
如果劳伦斯不那么心烦意乱,他就会发现唐纳德的眼睛眯了起来。
“瞻前顾后不是什么无可救药的坏习惯,但身为统帅,畏首畏尾就是大忌了。劳伦斯,这个弱点会蒙蔽你的思维。”在劳伦斯对这明显的轻视感到恼怒前,唐纳德迅速抛出问题:“那么,现在我们该怎么走?”
劳伦斯花了一点时间潜入虚空界,在快速计算并评估了各种方案的风险后,他坚定地说:“即使按部就班前进,我们也得花至少四个小时才能抵达核心区。假如沿途展开搜索的话,所用时间就更久了。我们得去地势较高的地方获取更好的视野,最好再让纵队分散成线列。这地方有一些我看不到的东西…一种威胁。”
“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唐纳德的问题很尖锐,“已经耽搁得够久了,不能再等了。”他厉声对马修下令:“我需要二十人在前担任斥候,后备重兵夺取高地,每五十人分一组互相掩护,迅速穿过这里。”
马修坚定地向新领主敬了个礼,然后开始执行任务。
钢铁的山脊又宽又长,一座座由青铜齿轮组成的宏伟塔楼树立其上,沾满了岁月的沧桑味道。这座城市的些许残骸在充满霉味的浓重黑暗的包裹下,变成了由钢铁墓穴与黯淡水晶雕琢的严酷奇观。众人打起万分精神缓慢向前探索,丝毫不敢松懈,半小时后,他们登上了一处相对较高的山脊,此时教廷的最高机密终于显露出冰山一角——从此处看,这宏伟空间的惊人尺度一时间让凡人的感官难以接受——他们脚下的山丘并非真正的山丘,而是某种庞大器物的一部分,那无比辽阔的巨物简直不可能被深埋于地下。哪怕登高远眺,最远处的轮廓依然遥不可及。
劳伦斯跪倒在地,用手掌拂去脚下的尘土。唐纳德只看到地面如明镜般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他心悸不已,下意识拍了拍劳伦斯的后背,而当他想提问时,却有一条由夺目银光组成的蜿蜒细线自劳伦斯的掌心延伸出来,如同一根闪耀的蛛丝。
“这他的是什么玩意?”唐纳德用粗口掩饰着内心的恐惧。
劳伦斯并未作答,而他身后的士兵则开始垂头忏悔,因为那些饱含恶意的轻风穿过他们的血肉,在须臾之间便解锁了封存已久的苦痛记忆。
“一呼一吸,凋零,重生。”劳伦斯说着翻转掌心,让一个轻声叹息的灵魂如薄雾般汇入冥河。又一次预见失败了,又一扇通向未来的窗户破碎了。每一把武器,每一个惶恐不安的灵魂,每一块颤抖的肝脏,每一颗急速跳动的心脏,每一枚暴露出软弱与畏惧的眼球,他都能看到,但他唯独看不到任何推演结果。
此前他最大的倚仗在这里甚至不如一根火把。头顶的璀璨星河灼烧着他的理智,其无垠深度让他喘不上气。付出了全身的大半魔力,劳伦斯才从恶灵横行的冥河中取回了一个模糊的坐标——他不愿承认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哪怕只有一点微不可察的暗示也好。那里有位被困于重重封印中的新生神祇,至少冥河中的幻景如此宣称,但就连白痴也知道亡者不可轻信。
他无法企及那近在咫尺的终极真相,而奥秘之主在顷刻间便能给出答案,但祂却刻意保持沉默。几番失败的尝试过后,劳伦斯不敢再让手下深入遗迹了。他的呆滞和优柔寡断让唐纳德颇为不满,但就算经历了艾瑟尔和普拉尔森林之战,唐纳德依然笃信劳伦斯的判断力不在猩红大公之下。
即便他的许多才能远在劳伦斯之上。
尤其是战略决策。
猩红大公谈论过劳伦斯在几番失败后所承受的巨大压力与痛苦,唐纳德并不期待从前的那个劳伦斯能即日回归。不用刻意打问,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俩只是能互相欣赏,同甘共苦的挚友,但并不是一类人,迟早要分道扬镳。唯一不确定的事就只有两人日后的关系到底是君王与领主,还是交情非浅的陌生人。
“别再深入了。”劳伦斯的面色有些苍白,“原地休整。让我好好思考一下。”
“兄弟,你在干什么?”唐纳德低语道,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那条无限延展的冥河上。“给我听着,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所以不论前方有什么,我们都不能停下。听懂了吗?哪怕你贵为猩红大公,我依然会拒绝执行你的愚蠢命令。”
“唐纳德,你在犯错误。”
“不,兄弟,犯错的人是你,全都错了。我们跟随你在敌国的首都没头没脑地大闹了一回,难道你以为只有你会背负抉择带来的痛苦?实话说吧,你对于王者的职责管中窥豹,天真地认为只要踌躇不前,一切事情便能水到渠成;只要带头冲锋,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你从始至终就没考虑过如何面对失败,仿佛只要默默忍受一些苦难,就没人会指责你无所作为的昏庸本质。”
“没错,这就是我最大的弱点。但我做错了吗?”劳伦斯厉声说,“从第七军团被解散时算起,我已做过多少错事?他们将剑刃挥向我的喉咙,把我用全部心血建成的领地付之一炬。有多少人已经为我的错误付出了生命?我还有什么理由肆无忌惮?但凡我能在那些看似简单的问题前好好思索一番,我们早就可以荣归故里,把教廷再次踩在脚下。而你,我的兄弟,你起码会成为一位权倾朝野的亲王。”
唐纳德满眼讥讽,笑了起来。“亲王?其实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家安心等父亲退位,便能做兰斯的君王。”
“什么君王?”劳伦斯高喊,“你愿意在教皇面前当一条低声下气的哈巴狗,任由怨声载道的人民诅咒你和你手下鱼肉百姓的禽兽们?如果你能忍受这些,你早就离开西境回家了。我现在所做的,是要为我们从绝境中找到一条正确的路,一条生路。只要再排除几条死路,我们不光能结束这场战争,甚至会知晓一切奥秘,到时…”
“从来都没有什么绝对正确的选择。”唐纳德啐了口吐沫,“难道你以为猩红大公做的每个决定都完美无缺?他不过是遵从本心选择一条路,然后在途中尽可能避开陷阱与错误罢了。”
劳伦斯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有口难言。地下遗迹的内部空间是一座扭曲迷宫,充满了通往死路的门,延伸不止的走廊,以及层叠累加的无数房间,仿佛是在刻意挑战物理法则。洪流般的魔力在虚空的废墟中穿梭,却在深入通道后变得愈发迟缓而抽象,最终变成云雾般的尘烟,在顷刻间飘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