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闻彼之传说,冲锋陷阵,救其故国,行于四海,摧其所及…”我们唱战歌的时候可骄傲了…待到积雪消融,我们埋葬了死者。冰块在河上移动,沃河上全都是尸体,赤裸着,全身黑色,只有皮带扣和勋章闪着亮光。
我们有过伟大的祖国,从大地到大地,从极北到泰坦山脉。可是现在她在哪呢?现在我们没有被敌人攻打就已经失败了,我们没有遭遇战败啊。是尊贵的香肠陛下和面包女士把我们打败了,是美味佳肴把我们打败了,是像喝粥一样喝粪尿的日子把我们打败了。可是…怎么自杀啊?什么都没有,武器生了锈,就连石头都被冻碎了。他们只是一群新兵,大多不到二十岁,老兵纷纷上吊自杀,新兵也有样学样。有的人用皮带,有的人用草绳,有的人…反正全都吊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通道里。他的,简直是世界末日啊。
——摘自《风暴前线》某位无名下级军官的口述。
在每次战斗结束后,军团都会陷入一段时间的寂静。在这段静默期中,生还者会焚烧部分战利品以纪念逝者,并为来之不易的胜利而自豪。无论他们曾是哪个军团的成员,大多数士兵都将回到自由之城进行休整;多数人会泡在酒馆里喝得烂醉,少数人则是待在自己的营帐里,沉着脸打磨武器或是躺下睡觉。但此时此刻,领主指挥官劳伦斯另有要事。
他大步穿过公爵城堡的走廊,沉重的脚步声被脚下的软鬃地毯所掩住——如果不是贵客临门,那公爵的城堡是绝不会摆这种排场的。无论他走向何处,城堡守卫都会对他鞠躬致敬,并将右手抚在心口,以示敬意。多数西境人都会咒骂劳伦斯带来了一场灾难,但公爵的亲卫们不在此列。这些卡库鲁部族的战士誓死效忠于猩红大公,作为公爵指定的继承人,劳伦斯虽然犯了大错,但他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还是让亲卫们对其心怀敬意,并愿意服从他的命令。
劳伦斯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低下头,勉强从窄小的门缝里钻了进去。公爵的私生女抬起眼看了看他,敷衍地咕哝着问候。她并未在下任西境之主面前鞠躬致敬,相反,是劳伦斯向她躬身敬礼。
“行了,亚当小子。你知道我讨厌这些没用的礼数,别跟我点头哈腰了。”面容憔悴的女人慢腾腾地指着一张劳伦斯手边的椅子。她是姐姐还是妹妹来着?劳伦斯忐忑地干咳了一声,他拖着一身生锈的骨头,慢慢坐了下来。
“公爵阁下…”
“父亲昨晚又昏迷了。”她不悦地盯着劳伦斯,“怎么,小子,现在你知道情况了,又能做什么?”
“小子”。不会因这份僭越不敬而受罚的,除了卡琳便只有这两姐妹了。
诚如女人所言,劳伦斯的确做不了什么,或者说,公爵之所以还得吊着一口气忍受折磨,正是因为他辜负了所有人的期待。一想到这,劳伦斯的眼睛又红了。他的盔甲下是无数或深或浅的战疤,但即使那些伤痕已经在他的皮肉上堆积出了难看的丘峰沟壑,所有伤口加在一起带来的痛楚也不及人们看他时撮起嘴唇的万分之一。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劳伦斯能想象到,奥兰多公爵的双手患有关节炎,长时间持握那根精美的羽毛绘笔下达命令,会让这位早该入土为安的老人承受无法想象的痛苦,虽然他的头脑依然清醒,虽然他的作品依旧精湛夺目,但劳伦斯只希望他能早日得到解脱。
“我…”劳伦斯垂着头,“他是否提到,我需要做什么?”
女人咂着嘴,思索着如何作答。“目前没有,”她最终回答。“你还年轻,别太自责了。”
“这算是恭维吗?”
“你觉得呢?这是事实。”
随着女人开始转身调配公爵今日要服用的药物,整个房间也陷入了令人不安的寂静。木杵轻轻转动,迅速将不知名的草药碾成了味道刺鼻的汤汁,现在的公爵仅靠这类药物来续命。
她说得没错,劳伦斯还很年轻,哪怕他各方面的能力远远都不及猩红大公,但奥兰多毕竟是个衰老的凡人,而服下了救赎之血的神选者,传说他的生命是不朽的。相比于不老不死之人的宏伟一生,奥兰多百年的传奇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劳伦斯轻轻叹了口气,他一言不发。
“对了,脱掉你的上衣,让我看看伤口。”女人不情愿地补充了一句:“这是公爵的命令。”
劳伦斯脱下厚重的盔甲,慢慢解开了亚麻短袍的扣子。女人扫视着他肌肉虬结的宽阔胸膛,双眼因嫌恶而微微眯起。他赤裸的上身没有一根毛发,苍白的肌肤紧绷在不完全像人类的骨骼上,关节好像错了位,骨头微微变形,一道道尖刺状的不规则疤痕如干枯的树木根须,在末端分叉变细。
“你的老师怎么说?”
尽管她的脸深藏于兜帽之下,但劳伦斯仍感觉到了她在皱眉。尽管他为了赎罪在战斗中往往奋不顾身,但能在他身上留下疤痕的对手也是屈指可数,即便是没有盔甲的保护,寻常士兵也很难近他的身。本着几分玩味和几分疑惑,她决定先提问再处理。
“她什么也没说。”
“那是因为她无话可说。”女人仿佛读懂了劳伦斯的心思,“前景黯淡,她却无力保护你一辈子,不是吗?”
“我虽然鲁莽,但并不会主动把命送掉。”劳伦斯不甘地咕哝道:“为何你们都觉得我像个不知分寸的蠢货?”
“我并不怀疑你的能力,哪怕你辜负过我们。”她说的大概是客套话,否则那双略带愤怒的红眼睛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为什么…”
“因为她这辈子没被人亲近过,还差点成了你母亲。你可真是个白痴,哪个母亲愿意看着自己的孩子带着满身伤痕…”
“你说什么?”
尽管遭到了责备,劳伦斯仍毫不在意。他听公爵提起过卡琳和亚当家族有些交情,但他从未想过答案是如此…出人意料。尤其是他第一次与卡琳见面时,那轻浮的幽默感曾惹恼过她。事实上,劳伦斯曾想知道一个很少抛头露面的无情女人是如何靠恐吓管理一个城区的,但当她第一次教他用剑时,他找到了答案:费舍尔·卡琳并不无情。
“她没对你提过?这也难怪。”女人用手指蘸了一点药膏,慢慢涂在劳伦斯身上,“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她是你父亲的保姆,也是你父亲的初恋情人。你的祖父在…那件事以后失去了双腿,一蹶不振,不久便去世了。是她把亚当·卢修斯从一个只知道抹眼泪的孩子变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
她说的每一个字劳伦斯都能听懂,但劳伦斯用了好长时间来理解这些话,就连药膏涂在伤处带来的剥皮般的痛楚也没能让他的面部肌肉做出任何反映。
不知何故,这才是她最讨厌劳伦斯的地方。一个正常的人类,哪怕是类人种族,也该表现得…稍微正常一点,起码对于疼痛皱皱眉头,或是咽口唾沫。
但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