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三年五年一笔带过。
等落入书中,临到头上,才知是日日折磨。
北欧的冬天比灵都的更冷,也更长。
感觉正午刚过,太阳就飞快地落到吞噬掉一切的可怖黑暗里面去。
于是最后一点光亮也轻飘飘地,像是火炉里面最后的一点火星一样,刺啦一下灭掉了。
楼谏停住画笔,在高高塔楼上面透过彩绘的玻璃花窗往下看着,缓缓打了个冷战。
一股冰冷寂寥的感觉就从脚下缓缓升起来,传到单薄的腰间,再沉沉地压在肩膀上。
然后他起身去开灯。
楼谏觉得自己近些年来是越来越怕冷了,可能是因为年纪也大了的缘故。
……原来已经五年了啊。
他去年冬天接到宴修祁电话的时候,掰着手指算了算,还有点不敢置信。
似乎就在恍惚之间,时间就已经从指缝里水一样溜走了。
这些年来,每日画点画,看看书和展览,上课,再开开展览。
仔细算下来,似乎也没有做很多事情。
但是做的事情也都是他喜欢的,所以也称不上要后悔。
“宝啊,我看你也本科毕业了,最近要不要考虑回国发展?”
宴修祁倒还是那副老样子,声音里面懒洋洋地带着点京腔,尾调拖得挺长。
他两年前的时候特地飞来了一趟高卢光城,请楼谏吃了一顿大餐的同时,也正式和他签署了合同,成为了他画作的代理经纪人。
这些年里面楼谏的名气渐渐起来,他炒作运营赚了不少,连带着对楼谏的态度也就更好。
可以称得上是为了他的事业发展尽心尽力了。
“不了。”
楼谏摸了摸自己的手心说道。
“等读完研再说吧,我现在在的这个工作室还算很不错,我想再从我老师的身上学点东西。”
宴修祁不置可否,他是觉得凭借楼谏现在的水平,不拿到那张研究生毕业证也可以得到界内人士的认可。
这一点从他过去那几l年里面得到的那些奖和拿到的项目也能看出来。
但是光城美院的研究生学制向来也宽松,就相当是挂了个名字接着跟着现在的工作室,所以其实影响也不是很大。
反正在哪里画画都是一样的画。
也就随他去了。
“那你这几l年也都在外面漂泊,抽出时间不考虑回国来玩两天吗?”
“国内现在可比几l年前你刚出去的那会儿好玩多了。”
宴修祁转了转眼珠子,就又开始怂恿人。
“你整天呆在你那个破阁楼上面画画,是要和社会脱节的!”
楼谏就在那边低笑了一声。
他近些年的脾气是越来越好了,也基本上改掉了总是喜欢乱嘲讽人的坏习惯。
……或者说,现在他阴阳怪气的时候,
段位高了不少。
基本上不会再给人留下什么显眼的把柄了。
已经二十三岁了啊,不能再是仗着年轻就肆意妄为的时候了。
“我回去干嘛,我在那边又没有什么亲人,我回去见谁?”
宴修祁就轻轻啊了一声。
“你不说我还忘了,就你之前分手的那个小男朋友!后来还来找过我呢。”
楼谏的呼吸轻轻一滞,然后不动声色地接了下去。
“哦。”他轻描淡写地说,看着阳台上的墨绿色丝绒窗帘被风吹得轻轻动了动。
窗台上面放了一小瓶之前他们工作室组团去普罗旺斯写生的时候摘下来的薰衣草,现在都已经被彻底风干成了一小团一小团的干瘪的花束,颜色也逐渐褪去了。
只留存下一点淡淡的朦胧紫色,就像是一个刚做完就已经被遗忘的,怅然若失的梦境。
“你们之间应该,结束了吧?”
偏宴修祁那边却还要再问,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架势。
在私人感情问题上面,宴修祁可谓是一点都不讨喜。
“我上次去看你的时候,你身边不是已经有了新男友了吗?还是个意大利帅哥,浓眉大眼,阳光帅气!”
“啧,我觉得比你原来身边那个适合多了!”
“我和你说啊,你这个人本来就够阴郁死宅了,就应该找个阳光开朗一点的,来和你调和一下。
“根据我过来人的经验啊,谈恋爱,脸不是第一位的,脾气对得上才行!”
他嘴里一吐,就是一长串恋爱圣经,眼看还有要逐渐唠叨下去的趋势。
中年男人的可悲啊。
“那不是我男朋友……”
“行了,我挂了。”
“……你觉得太闲了的话,没事可以去结个婚,不用整天操心别人的感情生活。”
楼谏懒得解释了,干净利索地挂了电话。
他现在有点怀疑宴修祁身上是不是有点什么乌鸦精的体质。
要不然怎么每次联系他的时候,就总是遇上一堆说也说不清楚的破事。
好不容易活着,挨过了冬天。
春天是光城最适宜游玩的时候,温度适宜,不冷不热。
春水荡漾的塞纳河边每天都有来自全世界各地的游客观光游览,穿着各色的颜色鲜亮的衣物,笑闹着在巴黎铁塔和凯旋门前合影。
游轮一艘艘地载着他们的欢声笑语从碧绿色的塞纳河上驶过。
但是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楼谏只觉得他们吵闹。
六月份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楼谏都窝在学校阁楼的工作室里面,为了一份国家级的项目申请绞尽脑汁,想了七八个方案,改了又改,最后只剩下来两个。
他又对着这两个修修改改。
等那份项目的申请终于顺利通过的时候,已经到了七月份了。
他的老师挺开心地过来祝福他,说他真的很优秀。
他说楼谏是他们工作室里面第二个申请到这个项目的学生,上一个申请人现在已经拿到了金棕榈奖,成功跻身好莱坞大亨之列了。
这里还是要解释一下,为什么楼谏这个主修油画的,却能有一个学电影艺术的师兄。
光城美院本科和研究生都不分专业,只分工作室。
三十多个老师每个手下都有一个工作室,在这座小小融合了巴洛克和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学校里面划地而治。
老师教授给他们的东西与其说是技巧,不如说是更多的是寻求相通的理念。
楼谏的这位老师自己是学雕塑出身的,他自创了一派名为野兽自然派,早些年里面创造了不少以各类动物为主题的雕塑。
楼谏选他不仅是脾气相合,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喜欢他工作室的位置。
他们独占了一处高耸独立的塔楼,弯弯折折的华美古典楼梯一路往上,在楼梯旁摆放着一座座形态各异的金属雕塑。
踩在柔软枕头上面的叼着羽毛的公鸡,被关在笼子里面的嘶吼着的以恶魔为原型的怪蛇,身后的翅膀由一根根扭曲的电线所组合而成的新福音天使。
也许在第一眼的时候,并不能一下子就抓人眼球,但是其中却蕴含着更多值得思考的东西,那是创作者想要观众们看见的东西。
过去五年来,楼谏几l乎每天都从这旋转的楼梯一路走上去,去到塔楼最高的地方去,坐在他的专属位置上。
然后他静静沉思一会,对着窗外的塞纳河,拿起他的画笔开始画画。
周末的时候,他也会从塔楼上下来,去参加各种光城琳琅满目的展览和讲座。
有的时候是和工作室的同学一起,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
去卢浮宫,去东京宫,去路易威登文化中心。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看别人的展览,默默听着看着。
但是楼谏学得很快,只两年的功夫,他的画也就被摆了进去,并且摆着的位置也越来越靠前。
在七月份中旬的时候,他的老师让他准备一下,他们准备要在广场上开展一个面向大众公开的艺术展,展览的主题是死亡与复生。
但是策展人那边临时出了点事情,因为场地的申请问题,展览不得不提前了,所以他们整个工作室的人都被喊去,趁着下午的展览正式开始之前,赶紧帮忙布置。
“楼!看这里!”
楼谏正拿着手中的指示牌,低头看着地图,思考要向着什么地方放,就听见身后有人用法语喊自己。
楼谏微微转身,阳光照在他略长的白发上,将他的皮肤照得几l乎澄澈透明。
五年过去,他的脸已经彻底脱离了少年的稚气,褪去了那点脸颊上的柔软,就更加显出一种冰冷的刀剑般锋利秾艳的俊美来。
肩膀比少时的宽了一些,身板看起来也更硬朗了一点,但是那种少年时的脆弱却并没有从他的身上褪去,反而更深地藏了起来,就像是藏起身上无法愈合
的伤口。
他的美是明晃晃的,也是冷的。
那种锋利冷淡的美为他隔断了很多不该有的搭讪。
如果是用雕塑来比喻的话?_[(,就是他脸上的硬线条太多,也太直,没有一点回转的余地。
就算是比例再完美精致,却还是少了一点可以接近的温润可亲,看起来带着浓重的阴郁和冷淡。
这么多年来,楼谏还是一直都挺固执地保持着这个发型和颜色,像是要守着心里面的某些东西。
“——楼!”
身材高大挺拔的金发男生又喊了一声,冲他露齿一笑,小心翼翼地带着手套,将手中一个沉重的骷髅雕塑在展台上挪了挪位置。
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抢走了楼谏手中的指示牌,往前摆到了入口拉着横线的位置。
“你的身体不好,这样的事情还是少做一点,做一点轻松的事情就好了!”
“安东尼奥。”楼谏有些无奈地摊手。“我又不是玻璃做的,没有那么脆弱。”
男生是他的一个同年级来自意大利的同学,后来又和他一起读了研。
楼谏之前刚来高卢的那一年,因为不适应这边的饮食,好几l天没好好吃饭。
某天在工作室里面画画的时候直接低血糖晕倒了,把当时正在他身边的安东尼奥吓了个半死。
从此之后,这位自诩有着绅士风度的意大利男生就把楼谏看成是无比脆弱的豌豆公主了,只要他在楼谏身边,就一点重活都不让他做。
“好了!楼你就不要逞强了,你看,这不就已经全部布置好了!”安东尼奥说。
果然,展会的工作人员又拉了些别的人来,七手八脚地将展览布置好,眼看也已经没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