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刃一时之间失了神,在外面站到了快二更天。
沉露漉漉地打湿了他的裤腿,身上挨了不少蚊子虫子的咬,都把他身上的白肉当成免费的自助餐来吃。
约莫着宴席快要结束了,他才偷偷溜回自己的座位上去。
好在没人注意到他这个小角色。
坐在他旁边的是他的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小外甥,穿着一件红色的皮夹克,大约只有六七岁的样子,人长得白白胖胖,像只红酥皮里面的大花生。
小孩子性子恶劣得很,坐在椅子上一直都在偷偷从椅子里面伸出缝来踢殷刃的腿。
一边踢还一边拍着手咯咯地笑,大家族里面的小孩子都懂得看眼色,天生的心机坏,知道哪些人是能欺负的,哪些是不能欺负的。
像是殷刃这样的,身边一个大人都没有,也没被人哄着闹着的,就是最好欺负的。
殷刃往旁边躲了一下,没躲开。
他被踢一下就用筷子在盘子上面敲了一下,敲到第七下的时候他也伸出脚去,注意看了看人,将那小孩的椅子哗啦一下往后踢倒了。
小孩子本来笑得还正开心,猛得往后一倒,腿卡在椅子缝里,脑子重重摔在高高靠背上,哐当一下子撞了个大包,人都晕了一下。
就算是靠背是软的,一时之间也疼得很,反应过来就登时哇哇大哭起来,场面一时乱了套。
“哇哇——”
“哎呀怎么回事!”
旁边人没注意到殷刃的小动作,只以为是孩子自己摔的。
“早告诉过你不要在椅子上面乱晃!”孩子母亲皱眉说他。
“你看看,这就摔了吧!”
小花生指着殷刃啊啊几l声,本来是想要告状的,结果正好就对上了殷刃的脸。
黑发少年弯了弯唇,食指在脖子上面轻点了一下,是个割喉的动作。
漂亮的丹凤眼冷冷往上一扬,笑得显出了一侧长长犬齿,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流露出几l分天生的粘稠恶意来。
孩子一时之间竟被吓住了,于是不敢再说话,一声不吭地被大人带了出去。
殷刃若无其事地坐在椅子上,长而细的手指在桌面上轻盈地敲了几l个音符。
经过了这一场扫兴的闹剧,宴席很快就散了。
仇玉堂带着殷刃站在院子的寒风里和人道别,又左右寒暄了一会。快到了十一点才总算结束,他们才开车回家去。
宴席上面的酒味儿太重,殷刃有点晕晕乎乎地将脸靠在冰冷的车窗上,在倒影里面凝视着那个黑色的有些陌生的自己。
“阿刃。”
仇玉堂坐在副座,是距离殷刃最远的距离,他松了松领带,脸上也带出了几l丝疲惫。
很显然他这一晚上的应酬也并不轻松。
“你最近怎么样,学习也还好吗?”
“我一切都好,父亲。”
殷刃随口回答着,看着的
却并不是仇玉堂,而是那个自己的影子。
哦,对了,你今年高几l了?是不是该今年参加高考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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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父亲,高三。是明年参加高考。”
“有出国的打算吗?如果钱不够的话,我再给你打一点。”
“目前还没有,父亲。”
殷刃轻声说,像是个在幼儿园里面回答老师问题的孩子。
“我在学画画,应该会参加今年的艺考。”
“哦。”
仇玉堂轻吸了一口气,而后深深地从肺里将那气吐了出来。
“哦……”他慢慢说。“那挺好的。”
殷刃抬了抬眼,眉头动了一下。
他突然意识到仇玉堂此时正在从后视镜里面看着自己。
他们两人抬眼,短暂地对视了一瞬,视线交错。
其实殷刃有着一张和仇玉堂挺像的脸,只有眼睛随了他妈。浓眉深目,少年风流,当初就是用着这样一张脸才骗得殷心兰对着他情根深种。
仇玉堂也好看,他男生女相,又注意保养。其实一直到现在也可以称得上一句帅哥。
有的人就是从年轻到老从来都没丑过,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上还多了几l分岁月的韵致。
……岁月从不败美人。
仇玉堂抿了抿唇,认真地看了殷刃一眼,从眼边挤出两道细细褶皱的笑纹来。
“你也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主意了。”
“是的,父亲。”殷刃回他。
风凉凉地吹进来,月光随着车辆的转向忽明忽暗地照在他们身上。
他们之间再也没了话题,直到快下车的时候仇玉堂才和他又说起来。
“你应该也成年了,我把西郊你现在住的那幢别墅挂到你名下,你抽空把合同之类的搞一下。”
“还有市中心的一套平层,那边比西郊别墅那边住着方便些。你看看住在哪里也都随你,我再给你卡里面打点钱去……
“你上大学总是需要钱的,记住一个人在外面不要委屈了自己。”
“如今你妈也不在你身边——你更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殷刃按开车门,脚步顿了一下,猛得从温暖带着香氛的车上跳入了车外冰冷的空气里。
下车的时候太快了,脚踝似乎崴了一下。
“……谢谢爸。”
他忍着疼说道,又说了再见。
看着车开走了才慢慢蹲到了地上,在地上轻轻揉着自己的脚踝。
路灯很明亮,法国槭的叶片已经红了一大半,只有最闪烁的灯带,挂着几l个黄色的灯笼,随着风轻轻地晃着。
脚太疼了,似乎是扭到筋了,他蹲下身子慢慢揉。
他想,他的父亲,大概也许可能……也是有点爱他的吧?
但是他却看不出来这爱里面有多少是爱,有多少是愧疚——
毕竟如果是按照给钱的多少来算爱的话,仇玉堂每年往寺庙里面给和尚砸的钱可能比给他的还要多得多……
——早知他也该去当个和尚。
他想着想着,莫名就觉得有点好笑。
原本漆黑的天上骤然刺啦亮了一瞬,他眯了眯眼睛,用手挡了一下。
一朵朵暖黄色的烟花轰然炸开来,前后左右拥上来,占满了整片天空。
是城郊的烟火表演开始了。
亮点拖着长长的尾巴往上升去,在升到最高点的时候安静地停顿,下一秒后就向着四面八方炸开,粉身碎骨地猛烈地开着。
殷刃觉得最好看的时候是烟花将放未放的时候,开太大了,那原本燃烧的尾巴就冷下去暗下去,最后沉浸在冰冷的黑暗里。
但是后面很快又会有新的烟花压上来,可之前那些死在天空里面,已经熄灭的烟花就没有人在意了。
……
“妈妈你看!是烟花哎!”
楼谏站在长长的候机队伍里面,没有行李双手空空,正低着头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犹豫要不要再开一局消消乐。
却听见身前的小孩子很清脆地喊了一声。
他抬起头来,光一时之间太亮了,楼谏用手微微挡了一下。
透过候机室的玻璃室看出去,无数朵暖黄色的烟花在空中炸开,整片天空都亮了起来。
一时午夜的天空都亮如白昼。
是缥缈的,无法留住的,转瞬即逝的美……但是这美却正也是因为它的短暂更加彰显。
“是啊,真漂亮!”妈妈温柔地回她。
有不少排队的人掏出手机来拍着,楼谏也跟着看了一会。
焰火的光打亮了他的侧脸,将他长长的睫毛陷入在一团明暗不定的阴影里。
登机很快开始了,他调出登机码来,上飞机的时候空姐对着他笑了笑。
“欢迎乘坐本趟航班,我们将预计于凌晨两点抵达帝都。”
楼谏说了声谢谢,坐下来后自顾自地带上了眼罩。
飞机上人声嘈杂,节假日又向来人多。
就算是午夜红眼航班也几l乎全都满员,楼谏闭上眼睛假寐,可能也是因为最近都没怎么好好睡觉的缘故,竟在隆隆的飞机起飞声里面真的睡了过去。
被喧哗的人群吵醒的时候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似乎是做了一个梦,但是醒来的时候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头皮酥酥麻麻地疼。
楼谏没带外套,帝都要更冷些,从登机桥上面下去的时候,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的小疙瘩。
大部分的人都是拖家带口,带着各种大包小包的行李,因为熬夜神色疲惫。
楼谏什么行李都没带,倒是落得清净,在地下停车场里坐上出租车的时候随便和司机报了一个帝美大学附近酒店的地址。
“小哥,你来帝都这是要去做什么?回家吗?”
司机看起来挺健谈,转着方向盘问楼
谏。
楼谏摸了摸下巴,思考了一下。
“也不是,如果认真说起来的话,算是……来见一个旧情人吧。”
“哇。”小哥挺稀罕地说了一声,从后视镜里面看了他一眼。
“看不出来,原来小哥你不仅长得帅,还这么深情啊!”
“——谁要是有你做男朋友,就是真的有福了。”
楼谏笑了笑没说话,他捻了捻手指,在心里藏着一团冷的火。
他今天从医院回来,躺在床上睡不着,左右想了半夜,这才总算是想明白了。
于是买了机票连夜到了帝都来。
——他要来见白盛忻。
他那纸上的旧情人,那些掺和在活肉里面的,已经腐烂的怎么都扣不出的肮脏的血。
他要来见他始终都无法忘却,那些晦暗不明的梦里面,对着他纠缠不清的记忆。
惨死的乌鸦,死得被拿走的空荡荡的画像墓碑,他被一根根折断的手指。
他要来见上一辈子惨死的,躲在画像里面的另一个自己。
原来自己重生回来这一辈子,竟一直都将他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