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去的时候兴致勃勃,回来的时候宛如败兵之将。
正是下午两点半太阳最大的时候,白花花热烘烘地往人身上打,荷塘里面原本昂首挺胸的荷花都有点蔫。
几人等回了民宿,汗都顺着脖子往下淌,脸一个比一个红,开了空调吹了好一会才算是缓过来。
甚至楼谏这样身上基本上不出汗的后背都有点湿,他洗了个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他手心的那伤口本来都已经结痂了,因为昨天晚上在湖里面沾了一次水,又裂开了,发白的囊肉有点狰狞地在手心里面张着。
他咬着一边的绷带边,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在手上缠了一圈。
楼谏湿着头发坐在床边,刚抽空闭了闭眼,就又听见小院儿里传来一声响。
往外看一眼,殷刃顶着一张被晒红的脸,一瘸一拐地提溜着一个不知道从那拿来的铁笼子走进来。
那只半死不活的黑眼圈兔子趴在里面,笼子缝儿有点大,露出一只还算挺肥美的兔子腿来,在空中一荡一荡的。
殷刃将那笼子在桌子上面放了,随手从栅栏外面薅了一把狗尾巴草来,自己蹲下来喂到那兔子嘴边。
“吃啊!”他往前送了下。“乖,你不好好吃饭怎么恢复身体?”
兔子闻了闻,挺有志气地把脑袋给扭开了。
小孩有点生气,嘴里小声嘟嘟囔囔地对着笼子不知道是在教育些什么。
阳光有点太晒了,楼谏懒洋洋地收回眼来,心说傻-逼。
——没见过哪只兔子吃狗尾巴草穗儿的。
等到太阳稍微不那么热的时候,石榴他们才支棱起来,要再去荷塘拍乌篷船。
早就租好了的船,一次二百元,可不能浪费了,必须物尽其用。
“石榴哥,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去呀。”
殷刃悄悄走过来问石榴。
“我反正也是来玩的,也没什么事情做,还能帮你们做点杂务什么的。”
他肯定不敢去问他哥,就只能拐弯抹角地来想要从石榴这里下手。
“行啊!那肯定没问题!”
石榴向来是能抓一个壮丁就抓一个,能白嫖就绝不付费。
此时听见居然有人毛遂自荐要当牛马来给他差遣,简直是要乐得合不拢嘴。
“小哥,你真的是个大好人啊!那你一会就在一边扇扇风打打光啥的,再帮忙拿道具之类的什么的过去,可以吧?放心,东西不会很重的。”
“没问题!”殷刃拍着胸脯保证。“保证完成任务。”
楼谏原本闭着眼睛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慢慢摇着扇子,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我看你那条腿也是不想要了是吧。”
他将扇子盖在脸上,看不见表情,说话的声音也冷。
“哎……?”
殷刃眨了眨眼,慢慢反应过来,眼神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他哥现在是在关心他吗?!
“不需要的腿可以锯掉捐给非洲小朋友,有很多人连路都走不了,偏你来糟蹋。”
楼谏本来就有点烦,说出这话来就觉得更烦了。
他现在不仅烦殷刃,也烦管不住嘴的自己。
“害,你看我这脑子,的确啊小哥,你腿不是受伤了吗?”
石榴连连道歉,他倒是的确没有什么坏心,单纯就是脑子不好使。
“那不用了,你还是好好在家里休息吧,我们去就行。”
“但是……”
殷刃看着他哥,有点舍不得这么长时间看不见他。
楼谏斜躺在椅子上。
他夏天的衣服都简单,今天穿了一件花色条纹的衬衫,
宽宽的裤腿紧地收进去,很细很白,很好看。
殷刃莫名觉得像是他今中午吃的两截雪白的莲藕,就偷偷咽了下口水,低头不敢再看了。
“好,那我不去了,乖乖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他小声说。
石榴点点头,转而却又想起来。
“啊?那你腿不好,怎么今中午还跟着他们出去钓龙虾?”
“啊啊,的确……因为钓龙虾挺,挺好玩的。”
殷刃讪讪地,又不知道怎么说了。
他听见他哥又在旁边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一声。
……他光是今天一天!听见他哥对着他冷笑的次数比过去两个月都多。
好在丁丁化完妆从屋里面出来,转了个圈问石榴好不好看,这给殷刃解了围,他连忙松了口气,悄悄站到后面去了。
一边心里面还想着他哥刚才说的那句话,嘴角往上勾了勾。
等到一会闹哄哄地他们一大群人带了道具走了,房间里面安静了下来,殷刃才又从屋里面伸出头来,做贼一样左右看了看。
“你看什么呢?”
楼谏皱着眉从椅子上面站起来,脸上盖着的扇子掉到了地上,还是有点不耐烦地冷着脸。
殷刃被他吓了一跳,但是很快又惊喜起来。
“哥你没走啊!”
楼谏真是懒得回他。
他衣服昨晚上都给泡水里了,还怎么穿?本来就是计划的短期游,他们又没带多余的可以穿的衣服来。
还有那顶假发,现在估计都还在那荷花池子里面泡着呢,希望不要有路过的人看见以为是白发水鬼,不然肯定要被吓死。
“我睡觉去了,没事别烦我。”
楼谏兀自推门进了房间,从面前经过的时候殷刃没敢抬头看他脸,就看见他哥那双漂亮的白腿在他面前晃了一下,就不见了。
他发了会呆,又悄悄伸出脑袋看了他哥的房间一眼,门关得紧紧的。
楼谏一回屋就把窗帘紧紧拉上了。
他躺在床上睡了一会,结果
睡觉也不安稳,迷迷糊糊地做了场梦。
梦见回到了他小时候他妈还在的时候,他上小学二年级。
他妈那个时候还管他管得很严,是绝对的严母,他下了学除了学画画还要学钢琴书法和跆拳道,忙得像是个小尖陀螺一样滴溜溜地转。只有当他拿到各种比赛的证书,或者是考过了什么什么级,殷心兰才会短暂地高兴一会,亲亲他的脸,然后给他的证书拍了照片,在手机上发给什么人。
然后就是长久长久又更长久的等待。
……那个人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不会回的,只有偶尔的时候才会夸一夸,类似宝宝真厉害啊之类敷衍的话。
那个时候的妈妈就会特别开心,像是得到了什么奖赏一样,连着小殷刃都能过上几天好日子,有空在放学后摆弄一下游戏机。
关于这一点其实他一直都有个疑问。
——为什么他妈妈不是因为他在比赛里面拿到了奖而开心,而是因为手机里面那个人的回复而开心呢?
妈妈这样情绪完全被-操纵在另外一个人手里的样子,在他看来是很恐怖的。
她一次次焦躁地低头看手机等回复的样子,在小殷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失去了自己感情的提线木偶。
妈妈是爸爸手里的木偶,宝宝是妈妈手里面的木偶。
殷刃并不恨妈妈,因为妈妈也很可怜。
他日复一日地上学,去着各种他喜欢或者不喜欢的兴趣班,他不和别的同学一起玩,也没有任何朋友。
有一天他从小提琴老师的家里出来,在路边等车的时候在路边看见了一只脏兮兮的长毛小狗。
小狗全身的毛都是灰灰的,简直结成了无数脏辫,看起来像是泰迪和博美的混血。额前长长的脏毛
他从口袋里面掏出一根火腿来掰碎了,一点点放在手心里喂给它,小狗吐出粉红色的舌尖舔着他手心吃,痒痒的。
吃完就很开心地对着他摇尾巴。
他想,小狗比妈妈聪明,小狗知道有吃的就很开心。
不管谁给它吃的它都很开心。
……
“咔嚓——”
很大的一声响声从院子里面传来,楼谏猛得一个打挺从床上坐起来。
额头上蒙着一层细细的冷汗,手向后撑在床单上面,青筋从手背上面显出。
“救,救命啊!”
院子里面传来了更大声的一声呼救,还有几声低沉的狗叫声。
“艹。”
楼谏抹了一把额头,喘着气从床上跳下来,耷拉着拖鞋出门去。
刚把门推开,就听见殷刃的声音。
“哥——”
黑发少年已经被逼到了院子的一个角落里面,坐在地上全身瑟瑟发抖,怀里还抱着他的那只黑眼圈兔子,兔子将头埋进了他的怀里,露出的一只短短的白色绒毛尾巴也跟着他一起抖。
在他对面蹲坐着一
条足足有半人高的黑色短毛大狗,全身的皮毛油光水亮,脖子上面带着一条灰黄色的项圈,此时眼神凶恶地盯着他怀里的兔子。
“救命啊哥!”
殷刃此时看见他就像是看见了救星,说话的时候都带了一点哭腔。
“有,有狗啊!”
楼谏脸上神色没变,站在门口盯着那狗看了两眼,示意他把怀里那只兔子丢给那狗。
“不,不行。这是我养的兔子了,我要对它负责!我才不会丢掉它!”
殷刃连连摇头,倔的要死。
怀里的兔子恰在这时蹬了蹬腿,那狗眼睛都要放出光来了。
“艹。”
楼谏低声骂了一声,进屋找了件衣服缠在手臂上,转身直接抄起身边的一把折叠椅子就向着那狗冲了过去。
“滚不滚啊!”
也许是因为他身上的气势太凶,动作又实在是太快,他还没真的过来那狗就打了个哆嗦,黑色狗头一抬,夹着尾巴就顺着一边的小路溜出了院子。
“呼——”
楼谏皱着的眉头这才微微松开,将那椅子顺手放在旁边地上,揉了揉手腕。
结果一偏头,就看见两双亮晶晶的黑色眼睛都很崇拜地盯着他看。
殷刃:“哥,你可真厉害!你一过来那狗就被你吓跑了。哇,你比那狗还凶!”
兔子:“咕咕!”
“啧。”
楼谏气还有点喘,伸手扯了扯手上缠着的绷带,一偏头问道:
“哪里来的狗?”
“我也不知道啊!我本来正在那边喂兔子,然后它就突然从院子外面冲了进来……有那么大一条,简直吓死人了。”
殷刃现在还有点惊魂未定,双手在空中比划比划。
“还好哥你来了!”
看他哥的眼神就更加亮晶晶了,滤镜估计都得有八百米那么远。
“等等,你要养这兔子吗?”
楼谏皱了皱眉。
“是啊!”殷刃点头。
“反正都没有人要它,那我要它!我会好好养它的。”
殷刃摸摸怀里软乎乎的兔子毛,小兔子不大,身上还带着点奶味儿。
他抿唇笑了笑。
“以后它就是有家的兔子了。”
这还是这两天来楼谏第一次和他说这么多话,虽然情况特殊。
可殷刃口上不说,心里面还是挺开心的,不由得就想要得寸进尺了。
“哥,你说我该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啊?”
楼谏白他一眼,打算继续进去睡觉,他刚才被外面的声音吓醒了,现在身上的汗都还没消,随便应付了一句。
“叫dner吧。”
“蒂娜?”殷刃没听清。
“嗯,挺合适的,和你一样看起来就好骗又好吃。”
殷刃有点委屈地不说话了,抱着兔子一瘸一拐慢慢走到他旁边,看着他哥手上缠
着的绷带,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又憋回去了。
最后只出来一句:“这是我的兔子,我会养着它的。”
“赶明就死了。”
楼谏淡淡地说:“你摸它是不是没洗手,它身上有毒。你明天和它死一块了。”
“才不会!”
殷刃反驳,又一瘸一拐地将dner重新放到了笼子里。
dner刚才也吓坏了,往那边一趴,翘着脚一动也不动了,乍一看就真像是死了一样。
楼谏又在椅子上面坐了五分钟,就看着殷刃瘸着一条腿不停地在他身边故意走来走去。
要不然就是去给他的兔子放草放点水,要不然就是去摘两朵荷花,再不然就是去房间里面拿手机充电线,然后左右看看,这个口味的草兔子不爱吃,再去给他的兔子放点草……
天色逐渐暗暗地沉了下来,太阳软绵绵地蝉鸣声依旧一刻不停地响着,荷花的影子转了个圈,清清淡淡地映在地上。
楼谏闭上眼,就听见他一只脚在地上不停拖来拖去的声音,路过门槛的时候还每次都要被绊一下,像是只大蚊子一样在他身边不停地飞。
他磨了磨牙,终于睁开眼坐起身来,对着那人说了一声:“过来!”
“哎!”
殷刃就等着他这一句呢,很欢快地像是条小狗一样摇着尾巴就过来了。
楼谏冷着一张脸对他说:“裤子脱了。”
殷刃一惊,捂住腰带:“……啊?”
楼谏现在真的烦他,说话都跟着他掐着字来。
“腿,伤!不疼了是吧!”
“哦哦哦。”
殷刃在椅子上面坐下来,楼谏蹲在他面前,用手把他的长裤往上捋上去,露出雪白的小腿和膝盖来。
殷刃的脚趾悄悄蜷缩了一下,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硬撑着没有表现出来。
楼谏眉头皱得更紧了,少年光洁圆润的膝盖上面破了一个大口子,已经有些化脓了,能够看出原本是结了一些痂,但是因为经常活动也没有好好上药的原因,所以原本的伤口红肿了一片,看起来吓人的很。
好在现在出的脓水还不是很多,还用不着去医院。
他一言不发,转身去屋子里面拿自己的包出来。
殷刃乖乖坐在椅子上面,撑着双手后仰着身子等他。
楼谏重新蹲下,取出棉签来对他说:“忍着点,要先把里面的脓水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