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宋墨玉依然在老地方摆摊。
昨日她做的五十份饭菜都卖光了,今天她精打细算增加了三份。菜依然是那四种菜,配着热乎乎的大米饭一块卖。另外还增加了酱香饼这个品类。
家人一致认为酱香饼味道独特,香气扑鼻,比米饭更能勾起人的食欲,又方便携带,肯定能卖得更好。是以宋墨玉也烙了两张一并带了过去。
来她这小摊上光顾的,不止有云起书院的学子们,还有离这不远的住户,送这些学子来读书的仆役、亲人。
大清早的,大家伙睡意都还未消散,就被这股香气彻底勾醒了。
“掌柜您早!”
今天摊子刚张罗起来没多久,宋墨玉的摊前就围了不少附近的住户还有书院学子。其中不少人都是宋墨玉有印象的回头客。
她手拿着碗打菜,笑着问第一位客人:“今天还是肚丝、白菜吗?”
“小掌柜,四个菜我都想尝尝,怎么卖?”昨日他吃的是肚丝加白菜,肚丝又辣又脆,白菜清甜,两者中和很是下饭。温世言的目光在四个菜盆里来回扫射,怎么都拿不定主意。
宋墨玉也犯了难,正不知道怎么答时,后头就有人说:“温兄,你买两样,我买另两样,咱俩分吃岂不是都能尝到了?”
温世言拍手便笑:“妙啊,我怎么没想到!”
宋墨玉点点头,装了一碗肚丝白菜,又装了一碗肥肠豆皮,分别递给这两位客人。
后面来的人有样学样,一人捧一个碗,你夹一筷子我的,我夹一筷子你的。一人出四文钱就能吃到四样菜,有滋有味。
有些胃口大的学子,上来就要了两碗,说是昨天早上吃了这么一回后,午饭晚饭都没了滋味,就等着今天来吃。
还有些人从家里自带了碗来,自己先在摊上吃一碗,再让宋墨玉打包一份留着中午吃。
四文钱,有荤有素有米饭,物美价廉,这个便宜谁不占谁是个傻子。
只有那两块圆圆的酱香饼还未切开,摞在一起放在圆盘中,一直无人问津。。旁边放着一块小牌子:酱香饼,两文一块。
宋墨玉也不着急,先紧着把饭菜卖掉。
没多时,宋墨玉四周都站满了端着碗大口吃饭的人们。
不管是穿着褐色粗制短打的小厮,还是穿着青白罩纱直裰的学子,在宋墨玉的摊前都随意起来,或站或坐,大快朵颐。
乌泱泱一群人全都沉浸在干饭中,场面之壮观,频频惹人侧目。
“李兄,我们也去买一份吧!看起来好像真的不错。昨日就听他们说了,这菜又好吃又便宜。”和李修文并肩走着的高永望忍不住说道。
“路边小摊有什么可吃的。”李修文皱眉,“永望,你我过两日就要启程去省城赶考,万一吃这小摊吃出什么问题来,岂不是耽误大事。”
高永望闻言也犹豫了,随着李修文走了几步。
正当他们要走上上山的台阶时,高永望猛地回头,边跑边喊:“你先上去吧,我且去买一份就来。总归不是明日就出发,想来吃一份不要紧的!”
天大地大,干饭最大。高永望实在无法不被那些炫饭的同窗们感染。
李修文站在台阶上望着好友挤入摊子前,瞳孔却骤然一缩。
站得高便看得远了。他即刻认出摊后热情大方的小掌柜,正是前不久讹着他娘签下二十两欠条的宋墨玉。
李修文死死盯着宋墨玉,心里起了无名怒火。这女人是真不知羞耻,抛头露面当街卖饭食便罢,还挑在这尽是男人的书院门前,不知又是想勾引谁。
可李修文心里马上又升腾起另一种感觉。
整个云鹤镇那么多地方,宋墨玉都不选,偏偏选到他每日进出的书院前。这份心思是为了谁,自然不言而喻。无非就是对他旧情难忘,苦守着等他回头罢了。女人果然都是口是心非的。可惜他不会再给她这个机会。
李修文想到这里,转身快步朝着书院走去。
他扣响了一扇门,这里头住着的正是书院分管执纪的副院主。
“进来。”副院主周红春正在窗台前浇花。他虽然主管执纪,看起来威严肃穆又古板,却是爱花惜花之人。每日晨起后总会先侍弄一会花草。
“是修文啊,何事?”周红春放下葫芦瓢,擦了擦沾了水渍的手。
李修文拱手回道:“院主,您是否发觉昨日有不少学子迟到?”
周红春捋了捋胡子:“那是自然。不过你这是何意?”他身为执纪院主,有一项职责便是在撞响晨读钟后守在院门处,一一清算那些每日往返书院和家中的学子。
以往总免不了几个拖拖拉拉的学子,可昨日人数却一下激增。他问缘由,这些人也是支支吾吾不答,气得他罚他们一人抄了十遍书院条规。
李修文往前走了几步,细细说起。
山下,宋墨玉的菜盆和木桶很快就见底。
昨日因来晚赶不上趟的小学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姐姐!我……我要买饭!还有吗?不会没有了吧?!”
看他噘嘴的模样,好似快哭出来一般。宋墨玉一下就想起自家的弟弟,可不就跟这个小学子年纪相仿吗。
“刚好还有最后一份豆皮加肚丝,喏,都给你。”宋墨玉动作飞快地把盆里的菜舀出盖在饭上。
小学子立马高兴地弯弯眼睛:“谢谢姐姐!姐姐你昨天送我的团子也好好吃,我拿到学堂上,分了乔年一个,又分了沈瑞一个。他们也都很喜欢。可是他们早饭都是在家里吃的,不然我也让他们来你这买饭了。”
说话间他看到了旁边的酱香饼,一对小眼睛立即睁大几倍:“这个怎么卖呀?”
之前这酱香饼也有人问过几嘴。可当看到两文钱的价格后都撇撇嘴选择了四文钱的木桶饭。在他们看来,米饭肉菜可比这饼子实惠得多。
“两文钱一块。”宋墨玉笑着介绍,“如果是你的话,可以试吃哦。”
一个和自家弟弟一样可爱的孩子,自然是拥有特权的。
没一会小学子的饭碗里放上一小块三角形的酱香饼。
浓郁的酱香味扑面而来,上面的芝麻粒粒分明,点缀的葱花更是格外好看。小学子刚尝出个味就吃完了。
他急急说道:“姐姐,我要三块这个饼。”
宋墨玉有些吃惊:“三块?你吃得完吗?”
小学子欢快地掏出六个铜板:“我给乔年和沈瑞也带一个。不然他俩肯定要抢我这块。我就不够吃了。”
“好吧。”宋墨玉默默感叹,这孩子脾气还怪好咧,然后问,“打包到一块还是分开?”
“装一起就行!”
小学子吃完一大碗饭,忍不住打起饱嗝,却还在旁边兴致勃勃地等着宋墨玉切块打包。
“小陶公子果然阔气啊,两文钱一块的饼,出手就是三块。还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有个少年的声音响起。
这人约比陶溯大个两三岁,长得很壮实,衣着打扮却是差了不少。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和他一样大的少年。
陶溯皱了眉,并不想理他。
宋墨玉心里有谱,人有亲疏远近之分,只怕这两人身为同窗并不对付。
这人见陶溯不应答,兀自凑上前来:“相请不如偶遇,小陶公子也请一请我们几个如何?”
陶溯头摇得极快:“不如何。”
“陶矮个,我们大哥让你请客是看得起你,你不要不识好歹。”这人身后的一个跟班上了前。
陶溯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却还是执拗地摇头:“我才不请你们!”
好巧不巧,这个跟班宋墨玉却是认识的。正是那天晚上嘴碎甘娘子的儿子。
“王小虎,你娘上次打你是不是没打够啊?”宋墨玉的声音从一开始的热情温柔,瞬间变得冷漠。
听到有人叫出自己的大名,王小虎诧异地看过去。他们两家不过隔了两条街,他自然认识宋墨玉。先前是隔得远,现在他终于认出了外貌和从前别无二致,但气质却截然不同的宋墨玉。
“是你!”王小虎惊叫。那天晚上他娘回去就哭丧着说宋墨玉是个疯子,拿着把菜刀要砍人,让他见了千万躲着走。
没想到宋墨玉现在在他们书院门口卖吃食。
“之前打人偷东西,现在又欺负同窗,我正好得空,带你去找你们夫子分说分说。完事再去找你娘,让她也知道知道。”宋墨玉继续说道。
王小虎一下就变了脸色,刚才的嚣张气焰全无。他默默躲到别人身后,拉了拉衣袖:“傅哥,要不算了。她就住我们家附近,要是告诉我娘我又要被打了。我们下次找个没人的地方……”
傅成犹豫一下后点点头,招呼着他们俩往书院走了。
陶溯这才松了口气,接过宋墨玉打包给他的酱香饼,目光炯炯:“姐姐,谢谢你。要不,要不你把这一大块都卖给我吧。你放心我有钱。”
“你哪吃的完。这饼冷了就不好吃了。小事罢了。我每天早上都在这摆摊,他们要是欺负你,你就跟我说。”宋墨玉道。转而心想这果然是个不缺钱的小公子,感谢人的方式都是把她的饼全买走。
陶溯脸上不知道是什么神情,看着高兴又像是为难,有些欲言又止。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带着打包好的饼上山去了。
陶溯刚走,宋墨玉便看到有一年迈长者从书院里走到山脚下,又朝着她的摊子走来。
彼时好几个没买到木桶饭,打算问问酱香饼的学子立马变了脸色,低着头走到周红春面前:“副院主。”
周红春脸色难看极了:“晨读钟已响,尔等为何还在这里逗留!易常,你竟然也在这!”
易常外号“书痴”,对其他事一概不感兴趣,只对读书有着一片赤忱之心。
周红春万万没想到,易常竟然也会在这些人的队列中。若不是他来了,只怕他们都要围到那摊前了。
几人头都快低到地上去了。易常也是满脸通红,他如何能说,他昨晚一直在为这木桶饭题诗,写了数首都不满意,因而今早才起迟了。未在晨读钟响的一刻钟时间内入院,便是他的错。他无从辩驳。
好在周红春平素对易常印象不错,语气严厉道:“万万不可为口腹之欲耽误前途。你们几人今晨站着诵书,另外把条规抄写十遍,今天不抄完不准下学。”
几人羞愧至极,连忙点头,逃也似地往山上奔去。
宋墨玉还在旁边看戏,心想莫非这就是古代版的教导主任?那她现在不就成了教导主任最讨厌的,校门口的小摊小贩?
她们中学以前的校规就是,一律不准在校门口买吃的。
宋墨玉虽然学习好,但架不住她嘴馋,于是总在校规边缘蹦跶。教导主任、年级主任、班主任轮番在校门口逮人,总能逮到正在买“狼牙小土豆”、“红豆饼”、“淀粉肠”、“章鱼小丸子”的宋墨玉。被逮住了还要往嘴里塞几口。
检讨书写了一张又一张,家长叫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奶奶受不了了,每次叫家长都装病不去。后来宋墨玉才知道,她爸年轻的时候也这样,高墙大门,啥也挡不住他要买吃的的心。
想到家人,宋墨玉心里酸涩,眼眶微红。等她反应过来时,周红春已经站在她摊前。
周红春满腹的长篇大论,本意欲指责这位小摊主耽误书院学子功课,可到了跟前却看到宋墨玉发红的眼睛。当今世上,女子总是不易,既然出来抛头露面,想必是家里情况着实为难。
他沉默半晌说道:“这里不是摆摊的地方,请你另寻他处罢。”
宋墨玉仿佛没听到似的:“您是副院主吧?您辛苦了!吃过早饭了吗?来块饼吧!香喷喷的酱香饼,吃上一块耳聪目明,吃上两块过目不忘,吃上三块出口成章!”
周红春:“……”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摊主!方才的同情之感顿时荡然无存,他怔愣片刻后,阴沉着脸色正欲开口。
又听宋墨玉说道:“早就听闻您为云起书院操劳二十年,始终坚持立德树人,有教无类。实在担得起二十余载专一事,呕心沥血育栋梁几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宋墨玉一通输出,直接把平日里学子见了都害怕的周红春说愣了。
“你这都是哪听说的?”周红春问。
宋墨玉咳嗽两声:“自然是听我弟弟说的。他叫宋之衡,以前在云起书院读过几天书。不知道副院主还记不记得?”
宋之衡退学是一年前的事,时隔不远。
周红春没一会便想起来这个人,他捋了捋胡须:“原来是他。他其实也是个聪明孩子,在启蒙班里很拔尖,只是调皮了些。没想到竟是你弟弟。”
他自然也不会忘记,一年前宋之衡当着全院学子的面被罚还拒不认错,他一气之下要求宋之衡回家反省半个月。没想到宋之衡这一回去,竟然再也没回来。现在想来,他也会觉得当年的话是否重了些。
“是呢。我弟弟自觉有错,在家自苦。但总和我们一家人提及院主、夫子们待他如何如何好。如果还能有机会,希望还能到云起书院求学,就像当年的张尚书一样,从起于微末到声闻天下。”宋墨玉一字一句,言辞恳切。
周红春听完后长叹一口气:“若他真心悔改不再欺凌其他学子,自然是可以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