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昌华县相公冢村的杜家小院浓烟滚滚,不多时,便陷于火海之中。
被火势逼退至院外的曹凌,在壮丁搀扶下,面如死灰。
他终究不是杜老汉,在得知崔载道想与自己见一面时,便有所怀疑。
自然,他赶来后没有轻易进崔载道所在的西房,而是派了一名壮丁入内查看.横尸屋内的杜家父女根本藏不住。
那崔载道眼看事情败露,竟将油灯打翻在早已准备好的柴堆上面,只几十息,西房便被浓烟和火光占据。
曹凌目瞪口呆,阵阵后怕.他恐惧的原因,一是看出来,对方原本打算带他同归于尽。
二,则是实在没想到这崔载道竟性烈如此以曹家等士绅的计划,只要想要借杜月儿一事控制崔载道、逼他暗中为昌华士族利益代言奔走,可从未想过要他的性命啊!
不但没想要他的命,甚至还暗示过,日后会为了崔载道的前途不吝金银.毕竟,若崔载道乖乖就范,他手中的权力越大,越有利于他们。
虽然这种法子龌龊了些,但比起强占女子一事暴光,前途尽毁,选择和昌华士绅合作,并不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
至少,半个时辰前,曹凌还是这般想法。
只是他怎也没料到,崔载道竟选择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死路。
这一下,不但曹凌麻了爪,闻讯赶来的知县鲁啸斋同样吓的魂不附体,只一遍遍在曹凌耳边重复道:“完了,完了他是陛下门生,死在我昌华,陛下必然彻查.完了,本官要被你害了”
确实,曹凌一切计划的前提,都需由崔载道配合,才能成事.但这姓崔的,却以令人万万想不到的决绝态度自焚于昌华,这下不但没了崔载道这颗重要棋子,甚至还会引来陛下直接的关注、甚至是震怒。
曹凌晓得,此事一旦处置不善,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高速运转起大脑。
崔载道一死,前面准备的那些手段便用不上了。
曹凌等人敢拿杜月儿的事胁迫崔载道,却不敢以此威胁当今皇上若鲁啸斋敢继续以崔载道强占杜女,继而生恨导致情杀的借口结案,皇上为探明真相也好、为了不让淮北学子名声受损也好,势必会追查到底,挖出真相。
可不用这个借口,鲁啸斋还得现找一个理由来解释陛下门生为何忽然间以这种壮烈的法子死在了昌华不但要合理,更不能往崔载道身上泼脏水,以免引起陛下深究和崔载道同窗们的反弹。
以此来说,崔载道这是反将了曹凌等人一军,并且还保住了陛下门生的名声。
只不过,用了他自己的性命做了翻盘筹码。
“性烈如此,性烈如此”
这是心情复杂的曹凌第三次发出感叹。
“曹公,你就莫再长吁短叹了!你我几家老小百余口,如今命悬一线,快生个法子吧!”
往日对曹凌格外客气的鲁啸斋,此时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急什么!”那曹凌却低斥了一声,随即让人去寻同在此村的唐廷治。
不多时,庄丁回返,说是据唐公子借住那家主人讲,今日午后崔公子找了唐公子一回,后者随后便牵驴出了门,至今未归。
鲁啸斋一听,脸色愈加难看,只道:“这下彻底完了,那唐公子一定是提前回去报信了!”
可曹凌却望着周围越聚越多的百姓,只道:“鲁大人赶紧写一道公文,将此事上报朝廷。”
六神无主之下,相对冷静镇定的曹凌便成了鲁啸斋的主心骨,后者下意识道:“公文怎写?”
“只言明外乡士子死在了本县别急着下结论,以调查为由拖上几天看看风头.”
“兹事体大.拖岂能拖过去?”
“世间万事总要讲个理.若无证据,总不能强行将咱们抓了下狱吧?若这般做,天下官员岂不人人自危?”
也不知曹凌是在强装镇定,还是真的遇事不乱,总之他淡定的模样多少安抚了鲁啸斋,后者不由下意识道:“还需做旁的么?”
“需两手准备若上头受不住皇上压力,非要拿人治罪的话,也需推出一人让皇上泄愤。”
“.”鲁啸斋惊疑不定的看了曹凌一眼,唯恐自己被当做替罪羊,自是要问清楚,“谁人合适?若是无关紧要之人,上头的怒火恐难以平息.”
“鲁大人放心”
曹凌负手看向火势已有渐渐变小的杜家小院,缓缓道:“老朽所谋,非为我一家一姓,而是为了昌华、乃至江南士绅,如今崔载道冥顽,不肯就范,由此惹出的事端自然也由我家人来顶!老朽有三子,便是为此折损一个也势必要保诸位平安”
若事不可为,曹凌有断尾求生的魄力。
“曹公高义!”鲁啸斋一揖到底,自然也听出了曹凌言语间威胁的意思,便补充道:“曹氏为昌华士绅某,昌华三姓五世家自然也要保曹氏一门平安.”
七月十八,傍晚时分。
今日担任了前往余杭县宣传新政的第三小组成员,乘着马车回到了位于原秦会之相府内的驻地。
第三小组小组长赵相宜率先跳下马车,随后,组员们鱼贯下车.在家、在学堂时,她们都是打扮精致、说话软言软语的小娘子。
可此刻,经过数日奔波暴晒,一个个脸色赤红、满面尘埃,衣襟、鞋子上或挂着杂草碎屑、或黏着苍耳荆棘.说不出的狼狈。
但比起外观,同伴们疲惫、沮丧的神情更让虎头担心。
想说几句鼓舞一下士气,可看着大伙的表情,虎头最终只道:“大家快去洗漱一番,待会去前厅吃饭,方才门子说陛下特意命人送来了富春江河鲜,为大伙换换口味呢。”
可众人的回应并不热烈,塌着肩膀、走路直打慌的吴君如有气无力道:“我不吃了,洗洗便睡了.”
待七八位组员走进盥房,近日一直在淳安活动的第二小组也乘着马车进了后宅。
和虎头小组成员的状态差不多,第二组组员同样士气低落,个别人脸上好像还留有泪痕。
虎头和第二小组组长司岚对视一眼,两人默默走向旁边的凉亭内。
两人在石凳上坐下,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惬意闷哼。
司岚揉着自己酸疼的小腿道:“相宜,你们那边进展怎样?”
反正后宅都是女子,虎头干脆脱掉了鞋子,却见白嫩的脚丫上磨出了三四个指头肚大小的水泡,有些是新磨出来的,有些,却是旧伤表皮已磨破,露出了内里殷红血肉。
仅是看着便疼,司岚不由发出一声冷嘶,“相宜,你不疼么?怪不得走路一瘸一拐的!”
“还好.”虎头朝司岚咧嘴一笑,转而回答起刚才前者的问题,“不太顺利呢今日我们在清溪镇为百姓宣读新政,下头乱糟糟的,都不好好听我们说什么,还一直有人捣乱.下午我们离开时,还有些七八岁的顽劣娃娃追着我们的马车扔泥巴,把阿如她们气坏了.”
说起这些,虎头烦恼的蹙起了眉头,以疑惑、间杂怒其不争的语气道:“新政明明都是为了他们好,他们不领情不说,还总想欺负人.”
“简直是为虎作伥!背后少不了士绅鼓动”
司岚绷着脸蛋,生气的讲道,虎头点点头,认同司岚的说法,又问道:“你们那边呢?也不顺利么?”
“可不是么!为了让百姓更好理解新政,芸茗特意找梅大家帮忙,以新政内容编了支小曲.可今日在淳安登台唱曲时,下头却有那半大小子调笑芸茗是卖场的,还问她作价几何.阿茗被气哭了。”
说到此处,司岚不开心道:“以我看,陛下新政直接推行便可,为何还要弄的这般复杂。”
耳听司岚有质疑姐夫的意思,虎头忙道:“那怎行,历朝历代新政推行失败的最大原因,便是百姓不知新政内容,乡绅借此私加税目盘剥他们,事后又将这锅甩给朝廷.我们做的便是要百姓都真正知晓新政内容,乡绅才不敢欺上瞒下”
这些道理司岚自然也懂得,只是多日辛苦、却成效甚微之后发几句牢骚。
司岚盯着虎头脚丫上的水泡,忽道:“相宜.你,有皇后娘娘和陛下撑腰,为何也要跟着我们受这等委屈、受这种罪呀”
放在一个月前,司岚是不敢这么问虎头的。
但来临安十余日,她们为了一个共同理想、愿景并肩奋斗,不觉间,彼此有了种近乎袍泽情谊的感情这种感情,竟比闺阁内所谓手帕交还要来的浓烈些。
虎头却道:“在阿姐和姐夫眼里,我一直是个小孩,所以我要好好做事、做大事,只有他们将我当大人看.往后,他们才不会觉着我的某个决定是小孩子的幼稚之言”
南下学子中,男生多是为了前途、为了理想。
而女子的动因,却多种多样或是为了陪伴情郎,或是为了见识江南风物,或是像虎头这般,为了证明自己已长大成人。
是以,司岚并不难理解虎头的话,只叹道:“哎,做事真的好难.比在学堂背文章难多了。”
这话说罢,两人沉默几息,住了几十人的相府后宅,此时却格外安静,甚至有些压抑.远不如十几日前大家刚搬进来时那般兴奋的氛围。
确实,做事很难。
良久后,虎头忽然朝司岚抿嘴一笑,却道:“即便再难,也总得有人去做吧.就像姐夫,若是畏难贪图富贵,当年在蔡州做个都统岂不省心.姐夫和阿姐就是在千难万险中长大的,反正我不怕!”
司岚望着虎头那笑容,失神片刻,忽道:“相宜,你笑起来,真像皇后娘娘!”
这话在淮北已是最高级的夸人方式,可虎头听了,却一仰脸道:“阿姐是阿姐,我是我阿姐再好,我也不是她!”
两人正说话间,却见同窗张皖豫急匆匆走了过来,开口便道:“兰儿、相宜,茗儿方才大哭了一场,此时正在收拾行囊,说要明日回淮北”
司岚和虎头不由对视一眼,后者马上起身趿上了鞋子,便一瘸一拐往外走边道:“哎呀呀,茗姐儿是想家了,走,我亲自去灶房给她煮碗面鱼儿吃了家乡饭,便不想家了。”
“你何时会做饭了?”
司岚连忙跟上,抬手搀了虎头.她也知晓,如今士气正在低谷,若有人半途打道回府,恐将直接让低微士气崩溃,引起大家纷纷请辞的连锁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