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经过最后半年的游学之后,蔡州女校便进入了毕业季。
闲暇无事,虎头、嘉嫆几人弄了个女子诗社,时常召集小姐妹们凑在一起作诗填词打发光阴。
六月初十,午后寅时。
蔡州洒金巷别宫,占了五进院落近三分之一面积的青竹阁内,参天槭树与低矮玉兰错落有致,曲水亭台四面皆景,院内正屋掩映于一片湘妃竹后方。
仅仅是刚走进来,便觉暑气顿消,便是平日听来聒噪的蝉鸣,都变得柔和许多。
首次来此的女校学生司岚,虽也出生于小福之家,可此刻却全然忘记了同窗兼闺友明秀的嘱咐,不住四下打量,忍不住咋舌低声道:“明秀,赵相宜自己就占了这么大、这么漂亮的园子呀?她一个人住的地方都快赶上我家的宅子了!”
明秀小心望了一眼在前方带路的侍女,这才一脸自豪的低声回道:“小姑姑自幼在陛下身边长大,陛下比皇后还要宠溺小姑姑我听恒哥儿说,陛下登基时,原想仿照唐时旧历,封小姑姑为国公主呢。是皇后觉着此举太过,才请了曾祖母一起推掉了。”
五月初,明秀和赵恒已由双方家长订下婚约,此时随后者称呼‘小姑姑、曾祖母’倒也没问题。
司岚闻言,低声回道:“皇后娘娘贤明!陛下若那般做了,淑妃娘娘的妹妹要不要封?若一视同仁,又要搞出多少国公主、郡主、县主.若只给赵相宜,未免偏爱的太过明显。”
她说这话时,瞬间代入了皇后角色,也确实说中了猫儿替虎头推辞的原因,可明秀却吓了一跳,又瞟一眼前方侍女,赶紧道:“这里可不是你我闺房,休要乱说!不然,我便不带你见小姑姑她们了。”
司岚自认没说什么不能讲的话,见明秀吓成这般模样,只觉对方胆子太小了,可口中却道:“我知错了还不行么,一会儿保准不乱说话。”
这次见面机会来之不易呀!
今日上午,明秀答应要带她来见当今皇后胞妹,家人知晓后,竟兴奋的连午饭都没吃,紧急召集族中有学识的亲朋,当场撰诗词三首,一首咏夏、一首写女儿惆怅、一首写将军征战沙场。
咏夏,正应当前季节。
女儿惆怅,正合赵相宜少女多愁善感的年纪。
将军征战,暗合此时陛下亲征江南.
司家人可谓面面俱到,只为给司岚和小赵娘子接触时创造一个好氛围。
司岚虽心里有些小小不舒服,却也理解家人苦心。
就像祖父说的那般,送她去女校读书,是近年来家里最重要的一个决定,学堂弱化了各自家庭背景,不管是失怙的烈士子女,还是小富之家,亦或是新朝顶级勋贵二代,在学堂时都能称彼此一声同窗。
但毕业后,兴许这辈子便再无交集了。
司家人想让她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接近大楚勋贵圈子,为她司家,也为她自己打开一个更广阔的天地。
思索间,两人已随着侍女走到竹林掩映下的花厅。
“小赵娘子,明娘子和司娘子到了。”
“进来吧。”
内里传出一道清脆女声,侍女这才轻轻推开门,请两人入内。
只见花厅正中间,置有一只两尺余的铜冰鉴,冒着丝丝寒气,冰鉴上方,放着几串葡萄和甜酪。
葡萄表皮已蒙了一层薄薄白霜,甜酪同样因为低温而结起了奶皮子。
这让刚在炎热天气里穿越半个蔡州赶到此处的两人,口舌生津。
冰鉴旁的竹席上,盘腿坐了两人,赵相宜则双肘支席,一手持笔,席上信笺上,有半阙涂了又写的新词,一双没穿鞋袜的脚丫子,放松的竖在身后。
另一边的书桌上,同样有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正在蹙眉书写。
司岚快速一扫量,便认出了在场的都是谁。
除了皇后胞妹赵相宜,席上另外两人,一人是五品游骑将军周宗发的女儿周芷若,一人是归德将军吴奎之女吴君如。
坐在书桌旁那位,则是前朝公主、当今淑妃胞妹嘉嫆。
那厢,虎头揉着压麻的胳膊肘坐起,开口便道:“喏,冰鉴的甜酪,给你俩留的,吃了消消暑吧。”
稍微有些放不开的明秀却没有去拿吃食,反而轻轻拉了一下司岚,随后道:“小姑姑,你还记得司岚吧?她和小姑姑一届,不过却是甲叁班的,去年年初我们在康团长的驻地外见过一回,年末同一批去的京城游学。”
“喊我名字就成了,姑姑姑姑的,把人都喊老了。”
虎头先纠正了明秀的称呼问题,这才朝司岚道:“我自然记得呀。司岚,我听秀姐儿说你擅填词,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诗社呀?”
“相宜姐姐若不嫌弃司岚蠢笨,司岚自是愿意。”
笑吟吟的司岚,也算不卑不亢。
“那好!前日我大楚先锋已进至临安,我们诗社打算作首词刊登于明日的楚报为贺,你能试试么?”
“打下临安了?”
司岚愕然道。
大楚南征的事她知道,可出兵才十几日便攻下了周国陪都,这.连神速都不足以形容啊。
“嗯,南朝皇帝早在数日前便弃城逃走了,我军兵不血刃!午前才收到的消息,今日来不及见报了.”
虎头脸上洋溢着喜气,和姐姐酷似的桃花眼弯成了一道月牙。
司岚却犹自心惊不已.这一瞬间,她对祖父说的某些话,愈加认同。
赵相宜当面告诉她这些,自然不是为了炫耀,甚至此事连保密的必要都没有,外界之所以还没有收到消息,只是因为今日来不及刊印报纸了。
淮北核心圈子内能早人一步接触到的消息,对普通人却意味着很多司岚甚至有一股马上告辞回家,让父亲赶紧趁着证券交易所关门前,购入淮北概念股的冲动。
但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短暂利益的诱惑,司岚迅速调整心境,“陛下果然不同凡响!三百年破碎山河重归一统,指日可待了!相宜姐姐,想要用哪首词牌做令?”
将军征战的新词,早已默背下来了,可司岚却没有直接拿出来,反倒主动问了虎头用什么词牌。
这一下,旁人自然看不出她早有了准备。
用甚词牌做令无关紧要,虎头直接道:“甚词牌都行!”
“好,那小妹斗胆一试,为诸位姐姐抛砖引玉,为陛下、为大楚贺!”
见司岚不像别家小娘那般扭扭捏捏,虎头当即笑道:“好!”
司岚得了任务,便拿了纸墨,趴在书桌另一端开始推敲长思。
被赶鸭子上架的吴君如见来了强援,再也不装了,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了书架前。
虎头见状,不由催促道:“阿如莫偷懒,说好了一人一首的!”
吴君如尚未回答,倒是周芷若揉着手腕道:“相宜,你就别难为我俩了!毕业考,诗词课她得了三十六分,被老师批卷曰:狗屁不通,我得了四十一,被老师说,不通狗屁.我俩就是陪你熬到夜里也做不出来呀!”
“就是就是!”
吴君如随手拿起书架上那只被摩挲的油光锃亮的喜羊羊木偶,边把玩边道:“当初伱成立诗社,说了是拉我俩充人数,谁知道还真的要作诗呀!”
“还好意思说呢,你俩诗词课不及格,算学科不及格,通识科不及格以后莫说找事做,便是嫁了人都管不好家。”
姐妹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说话自是没什么顾忌。
若在别的小姐妹之间,虎头这话已经极重了。
可那吴君如却毫不在意,反而嘿嘿一笑,道:“我爹都说了,女子学那么多东西没什么用,最后还是要嫁人。反正言哥儿也不嫌弃我,彭伯伯都说了,待江南战事一了,便为我和言哥儿完婚”
说到此处,吴君如看向了周芷若,大咧咧道:“对了,你和我哥甚时候办事呀!你们可要快点,你们不成婚,我也嫁不成。”
“你心急了呀?哈哈哈”
眼看这对未来姑嫂在花厅内叽叽喳喳打闹起来,虎头忽地上前,一把从吴君如手中抢回了木偶,嘟囔道:“上了这么多年学,都上到狗肚子里了,尽想着嫁人,没出息!”
“咦~”
吴君如奇怪的看了虎头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咱们是女子,便是读成大学士,也要嫁人呀,你难道跟着皇后娘娘过一辈子呀?”
“.”
这话不知怎地戳到了虎头,方才还只是玩闹假意生气,可这会儿却真有点不高兴了。
恰好此时,小满敲门入内,“相宜,皇后娘娘请你去后头一趟。”
“哦”
虎头应了一声,慢腾腾穿上鞋袜,临出门时,看到那只被她暂时放在茶几上的木偶,似乎是担心吴君如再随手把玩,便将木偶系在腰间垂下的彩线绦带上,当成了禁步来用。
禁步又称压裙,既可防风吹开衣裙,又可提醒女子走路时不迈大步、留意仪态。
不过,禁步多是金玉环佩,这才有环佩玎珰的说法。
用木偶做禁步的,虎头大约是天下第一个。
后宅涵春堂。
虎头随小满走到花厅外,便听见厅内传出一道妇人轻笑,“.皇后过奖了。”
那笑声得体,不急不躁,甚至连每一声‘呵呵’之间的间隔都极为标准。
说这笑声没感情,却有几分亲切在其中;若说这笑声发自内心,却又显得太过程式化。
以前,虎头分辨不出笑声之间的差异,但跟在阿姐身旁久了,见了世面,她一耳便听出,这笑声必定又属于哪家自视甚高的贵妇。
于是,虎头在进门前,忽然停住了脚步,踮脚趴在窗边偷偷往里打量起来。
只见阿姐坐在厅内上首,左侧是阿瑜姐姐,右侧是颍国公夫人,颍国公夫人下首则是一面熟、却又一时没想起是谁的妇人。可下一刻,虎头忽然记了起来这位,不正是阿瑜姐姐的三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