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日,午时初。
陈景彦受招前来洒金巷王府,得悉父亲到来,阿瑜牵着盘跚念儿特来见过外公。
三进院内,念儿撅着小屁股、奶声奶气行礼道:“见过翁翁.”
小奶娃长的快,仅仅数月未见似乎又长高了一些,陈景彦不由喜笑颜开,抱起外孙逗弄一番。
一旁,阿瑜难得露出了笑容。
自六月陈景彦、蔡源大齐宰相之争尘埃落定后,即便只和爹娘隔了数条街道,阿瑜也许久未曾回过娘家了。
阿瑜从懵懂孩童到聪慧少女再到如今为人妇、为人母,二十多年来,严父慈母管教严苛,但对她的包容关爱却不比天下任何别家父母少。
特别是当年和叔叔在东京时,母亲明明已看出了苗头,却甘愿冒着被坏了家风、被千夫所指的危险也要帮她遮掩,为了保护阿瑜,母亲甚至连爹爹都没敢告诉。
直到今年六月,母亲为了爹爹前程一事寻上了她.可事后,阿瑜非但没能帮上爹爹,反而因此使得自己和蔡婳刚刚缓和的关系又出现了裂缝。
这么多天没回娘家,正是因为她觉着心里有愧。
陈景彦自由宠溺女儿,自己的女儿自己知晓,阿瑜自小心思重,自打有了念儿以后始终闷闷不乐,今年因大齐宰执一事,夹夫家和娘家中间的阿瑜怎都难做。
若为爹爹奔走的勤快了,不但惹蔡婳厌恶,恐怕也容易引起王妃忌惮,更怕叔叔不喜。
可若对爹爹一事置之不理,她又觉着对不住爹娘多年养育之恩.
总之,这次见面,陈景彦明显瞧出阿瑜神色憔悴了许多,不由心里一疼,趁四下无人时,忙道:“阿瑜,可是因为爹爹的事,元章冷落你了?”
阿瑜闻言,不由一愣,忙摇头道:“没有呢,王爷和王妃都很好,待我、待念儿都很好。”
“那是不是蔡三娘子欺负你了?”
“没有.爹爹莫要胡思乱想,三娘子方才刚说过同我们一起去城外青云观游玩上香呢。”
阿瑜连连否认,陈景彦却无声一叹.当初,颍川陈家虽已没落,但那时一家人也没想过会让嫡出女儿与人做侧室。
阿瑜幼年学的都是文章诗赋、经营持家的大妇本事,谁也没想到最后阿瑜嫁进了王府,头上不但有个王妃,甚至还被蔡婳稳稳压了一头。
但是也正因为有阿瑜在,陈家才能更得楚王信任,短短几年重回天下望族之列。
想到这些,陈景彦不由生出一股对女儿的愧疚,正想再说些什么时,却见四进后宅的垂花门内走出一身形高挑的女子牵着一名粉嘟嘟的小女孩。
那女子张望一番,看到了阿瑜父女后,走了过来。
虽未穿宫装、但行走间却有一股异于常人的气度。
“阿瑜姐姐,准备出发了却不见你,玉侬姐姐让我来找你.”
嘉柔说到此处,似乎才看到了陈景彦,忙屈身一礼,又对绵儿道:“绵儿,快见过陈翁翁”
“绵儿,见过陈翁翁”
陈景彦吃惊不小,嘉柔住进王府的事他早就听说了,甚至这个尚未有名分小丫头的存在,他也知晓。
但.知道是一回事,嘉柔亲自带女儿过来向他见礼又是一回事。
再者,这位毕竟是名义上的长公主,身份尊贵,可此时不但称呼阿瑜为姐姐,甚至连出身不大光彩的玉侬,也唤上一声姐姐.这长公主的姿态摆的足够低了啊。
“臣陈景彦,见过殿下。”
陈景彦回礼,嘉柔赶紧往旁边闪了一闪,却挽了阿瑜的胳膊,回道:“伯父折煞嘉柔了,我来蔡州后,多赖阿瑜姐姐照应,我与姐姐情同姐妹,姐姐的父亲便是嘉柔长辈,如何受得了伯父这般大礼。”
“小女能与殿下亲近,是微臣一家的福气。”
陈景彦客气道,嘉柔却道:“伯父客气了伯父亦知,我家家门不幸,两位兄长”
说到此处,嘉柔的语气不由自主低落下来,“总之嘉柔在这世上,孤零无依,见了伯父便如见吾父,往后伯父便将嘉柔当做自家晚辈吧,太客气了反倒显得生分。”
起初,陈景彦听嘉柔说起两位兄长,老大不自在.东京那事,几乎是淮北系一手谋划。
便是先帝之死,若无军统李科和蔡源等人的蛊惑,刘螭也未必敢有弑父的决心。
此事嘉柔虽然不知晓,但淮北和嘉柔终有杀父杀兄之仇.陈景彦作为淮北核心人物,难免有一两分心虚。
可嘉柔后头那句见了伯父便如见吾父却又吓了陈景彦一跳.若是普通人这般表述完全没问题,可嘉柔吾父,那是先帝啊!
阿瑜却奇怪的看了嘉柔一眼,后者自从入了王府,确实低调,平日里除了去王妃的涵春堂请安问候,也只在阿瑜的柔芷园坐坐说些体己话。
但今日,她在爹爹面前表现的.太过恭谦了。
阿瑜稍一思忖,便打断了嘉柔和爹爹的谈话,只道:“时辰不早了,蔡姐姐她们怕是在后头等急了,咱们过去吧。”
说罢,阿瑜望向了父亲,却见父亲鬓间不知何时已有了缕缕银丝,再由此想起六月宰相一事,阿瑜强打精神,挤出一丝笑容道:“女儿不能时常在爹爹膝前尽孝,爹爹万务保重身体。”
父女心灵相通,陈景彦一下便看出女儿是在因为没能帮到她而心存愧疚,想说句爹爹从未因此怪过你之类的话。
却因嘉柔在侧,终究没能说出口。
阿瑜一礼后,挽着嘉柔去向了后头,直到身影即将消失在垂花门之时,后方的陈景彦终于忍不住道:“阿瑜,切莫因爹爹和元章生出嫌隙,若遇见不开心的事,便回家里住,你娘想你了.”
说到最后,陈景彦有了丝情绪波动,声音不由一颤。
阿瑜背对爹爹,背影稍稍僵了一下,却在短暂驻足后,赶紧走了进去。
她怕一回头再当着爹爹面哭出来,徒增爹爹担忧。
阿瑜和嘉柔入了四进院子,前者无比自然的松开了挽着嘉柔的胳膊,顺势抱起了儿子。
嘉柔牵着绵儿,侧头朝阿瑜怀里的念儿挤了挤眼睛,逗的念儿咯咯直笑这种作怪逗弄孩子的事,嘉柔甚少做,至少阿瑜是头一回见。
这时,却见嘉柔温和笑道:“念儿聪慧,又有陈伯父那般德才兼备的外公,以后定然有番好前程。”
若在以前,嘉柔这般夸自己的儿子,阿瑜大抵只会笑笑谦逊几句,可今日,阿瑜却在沉默了几息后,忽而问道:“嘉柔,方才你在我父亲面前说自己在这世上孤零无依?那王爷与你而言,是何人?”
这问题有点尖锐了,阿瑜本以为嘉柔会稍微慌乱一下,或者解释自己说错话了。
却不想,嘉柔望着前方正兴奋的在马车上指挥孩子们上车的玉侬,缓缓道:“楚王与我而言,是夫君、是心之所念,更是绵儿的父亲。但蔡姐姐受了委屈可以找蔡相撑腰,阿瑜姐姐有了不顺心之事可以到陈大人膝前做回女儿家.我烦恼时能去何处?我这般说,也没有不妥吧?”
前宅见翠堂二楼,因方才见了女儿,一番谈话后陈景彦有些心神不属。
以至于被引到二楼时,才发现已置好酒菜的圆桌旁,除了陈初还有一位孔武汉子,此人面皮古铜色、两颊皴红,一看便是行伍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