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五。
辰时一刻,大雾。
泗州薄山官营盐场职工薛来寿拎起自家八岁的女儿,朝屁股上来了几巴掌。
婆娘心疼,见他真的动了怒,又不敢劝。
辰时二刻,薛来寿气呼呼的出门上工,路上还在不住叹息,‘娃娃刚过了几天好日子,便不知惜福了!’
他们一家是宣庆元年自淮南逃来淮北的流民,后被安置在了泗州涟水县。
涟水靠海,多滩涂盐碱地,良田稀缺。
不过,她此来却不是来看望女儿和小外孙的,反而是来见王妃的.
两人见面具体聊了什么,旁人不得而知,但申时中,谭氏出了涵春堂,转去了阿瑜所住的柔芷园。
肉眼可见的忧心忡忡,似乎和王妃的会面并未达到预期目的。
苟胜历经多年历练,早已看不出当年为胥吏时油滑气息,只见他起身一抱拳道:“咱们确实正军不多,但尚有数十万经过简单训练的青壮、民兵,周军暗弱,咱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苟胜想起了那年仲秋,三班衙役在鹭留圩赏月吃瓜,那时,见人还有些怯怯的猫儿,便是这样唤自己的,‘苟大哥,我家夫君年纪轻,劳苟大哥平日多多教导照看.’
但百姓们聊起金夏军南侵却不见任何担忧神色,可见淮北百姓对自家将士的信任,达到了何种地步。
以此时淮北势力,早不忌讳谈起当年弑杀冯长宁。
但就这么平和朴实的话讲完,蔡州面临大敌前内部意见分裂,却就此弥合。
今年五月,阿瑜分娩,为王府添了第五位孩子、第二名男孩,至今未曾与幼子见过面的陈初来信中为他取名‘念’。
“徐大人”
二十七日,陈景彦、郭滔儿收到消息。
苟胜因何楚王私交良好,并不惧徐榜,此时终于忍不住说出了重点,“徐大人!楚王在淮北苦心经营多年,才得来四百万百姓爱戴!若此生死存亡之秋,王妃一家撤离,民心必然散尽,蔡州也定然不保!若王妃能留下与百万军民并肩,蔡州未必会失!”
可事实上当地秩序依旧,最多只是各类民兵组织最近操练的频繁起来。
徐榜和陈景彦一时失神.两人当年都是亲历者,人生际遇也都因此事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带着对下一代人的忧虑,薛来寿来到了盐场晒盐的盐田。
谭氏第一时间摇头道:“你父亲呀已抱定了和蔡州共存亡的决心。”
话已至此,谭氏心知再劝无用,轻轻一叹,抬起双手捧住了女儿脸蛋,疼惜道:“也好,反正你哥、二叔一家,都在这条大船上,不逃便不逃了。生,咱们一家一起生,死,便一起死。”
申时末。
薛来寿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约莫半刻钟后,薛来寿莫名心中一警,鬼使神差的抬头看向了海面。
这场仗,需他们自己打。
‘荆湖南路督抚吴贡于二十五日率荆门军忽然拔营北上,一路汇集襄阳军、光化军、枣阳军约七万众,至二十七日情报发出时,周军前锋已进逼邓州新野一线.’
此时不是批评军统的好时机,陈景彦吩咐一句,又唤人前去请徐榜、刘二虎、苟胜等人前来议事。
不出意外,蔡州城内城外出现了骚动,有人习惯性的收拾细软逃走。
蔡州淮北官衙,堂内气氛压抑沉重,且意见不一。
申时中。
当日申时,眼眶微红的谭氏出府,直接去了洒金巷王府。
却不料,任凭她怎说,王妃就是不应。
这才过去几年啊,竟连咸鱼都嫌弃了!
明显,周军一东一西两面同时行动,是为了蔡州!
陈景彦坐在椅上,伸手想要捋须,却摸了个空,“这么说来,此军情已是两日前的了?可有最新进展?”
蔡州以淮北路、蔡州府、淮北军三级军政衙门的名义张贴通告。
说起来算是军统失职,实则也怨不到他们.自淮北成势,精力多在北地和沿淮地区。
那年,她也不过十五六岁吧
堂内正安静间,忽有门子来报,王妃亲临。
寄托思念之情,虽满是温情,但比起王府嫡长子那隐含重托的‘稷’字,好像少了一丝期望。
借着等待几人的间隙,陈景彦转去了后宅找到夫人,一番交谈。
此时,若楚王挥师南下来援,五十八路勤王义师失淮北主力,必然崩溃。
谭氏泪珠滚滚而下,阿瑜拿了帕子帮娘亲擦了擦眼泪,却道:“所谓夫妻一体,不正是这样么娘亲要随着夫君,女儿的夫君虽不在身边,但女儿也要守着女儿与夫君的家呀。”
眼下一日三餐,顿顿有肉这日子你不过,难不成想上天啊!
可对此,阿瑜却比母亲看的还要通透,只听她柔声道:“娘,一来女儿觉着蔡州未必会丢。二来,若蔡州破,王爷败了.这些年来,他在朝野打压下去的那么多政敌,岂会放过我和念儿?与其等日后受辱丧命,还不如一家人都死在蔡州落个干净”
徐榜却力主,由军方护送王府家眷北撤。
如果说此时的陈景彦还算镇定自若的话,那么二十九日军统李骡子递来的一封情报,却让他的心理防线有了一丝裂痕。
可此时逐渐冷静下来,又觉苟胜说的在理。
邓州位于唐州西,属京西路辖地但结合淮北最东的泗州刚发现周军登陆,紧接便进逼邓州,陈景彦绝不会天真的认为对方就是冲邓州来的。
“.说是金国和西夏来了百万大军,团团围住了东京城,咱王爷正率军与他们周旋。”
可就这么好的日子自家那丫头,今早竟嘟囔着吃腻了咸鱼,偷偷将自己碗中的鱼块夹给了小猫!
糟践吃食,是要遭天谴的!
薛来寿因此打了女儿一顿.遥想当年他们一家刚逃到淮北时,那淮北子弟兵端来一碗热粥,女儿顾不得烫,抱着碗哧溜哧溜吃的香甜。
此处并非可停靠船舶的海港!
盐场管事经此事后举一反三,甚至又在盐场外建起了豆腐坊,雇佣职工家眷、利用盐场多到用不完的卤水,生产豆腐干、腐竹、千张等利于长途贩运的干货。
这个意见,刘二虎也不反对总之,在他眼里,楚王一家的安危胜过一切。
谭氏说到此处,有些说不下去,调整了一下才继续道:“阿瑜,你听娘一句劝,若王妃不走,你便带着念儿走。”
被驳了的那人也不恼,只道:“嘿嘿,管他是二十多万,还是百万,反正打不过咱王爷率领的淮北子弟兵!”
军方的刘二虎表态最干脆若周军来犯,蔡州守军必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不想,苟胜却对王妃相当有信心,只听他哈哈一笑道:“诸位大人难道忘了?阜昌七年冬,王爷于城中采薇阁图谋大事时,正是王妃一人坐守鹭留圩!那时王妃尚且不怕,如今我蔡州尚有两千披甲之士,数万忠勇志士,王妃,更不会怕!”
这话直接把谭氏说的掉了眼泪,阿瑜伸手握住了娘亲的手,随后却笑了起来,露出一对浅浅酒窝,“娘这回淮北凶险,父亲会逃么?”
“贼人!贼人,海上来了贼人!快去县城禀报.”
近来,金夏两国同时与齐国开战的消息早已传遍淮北,工人们聊天内容左右总不离此事。
是以,几人都没有将希望寄托在援军身上。
说来奇怪,东京距离泗州千里,这个距离不近,但也绝算不上千山万水。
猫儿的话始终不疾不徐,也没有慷慨激昂。
徐榜当即反驳道:“初步消息,东西两路周军足有八万余,咱们蔡州只有刘指挥使部两千五百人,沿江江树全、史大郎两部又需防备周国水军,不可轻动!这般情形,蔡州如何守得住!”
可徐榜一听,却连连摇头,“青壮、民兵都没见过血,指望他们真成?”
“胜,自然能胜!不过,这金国和西夏两国打咱们一个,以多欺少,忒不要脸皮!”
军统在淮北内部占了不少资源,可这回周军突然发难,却几乎没收到任何消息。
但苟胜却道:“如今东京外敌我集中了数十万大军厮杀,王妃一家便是逃又能逃去哪里?万一在撤离途中撞上敌军,王府家眷有了损伤,谁担此责?还不如据城而守!”
直接表明了此时面临的危机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