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皇城,勤政殿。
十一月的临安算不得暖和,广阔空寂的勤政殿更显幽冷。
年迈的秦会之坐在锦凳之上,缩着肩膀,如老僧入定。
耳畔是大理寺卿万俟卨和兵部尚书王庶的争论,两人的分歧,自是因为到底要不要趁齐国动乱,出兵占据淮北。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讨论此事了。
早在半个月前,秦会之便私下打探过王庶的口风。
起初,王庶非常反对配合金夏灭齐,他的理由是,“金国狼子野心,与其联手,不啻于与虎谋皮。二者,齐为周金之间屏障,若齐灭,我大周便要直面金国”
彼时,万俟卨的反驳理由同样充分,“如今金齐之势已逆,那伪齐楚王的封号‘楚’字便能窥见野心,其人好战,又屡屡在淮北假借学术之名笼络人心,若不趁机灭之,来日亡我大周者必是此子。”
万俟卨说的很明白不管怎说,大周臣民对不通教化的金人,终归有几分抵触,就算金国得了淮北半壁,周国大可继续以父国事之,总能偏安一隅。
可齐国同是汉人政权,若任由他胜了这一战,挟‘驱除鞑虏’之威势,到时还不得天下归心?
齐国之害,尤胜金夏!
王庶是忠臣,却是忠于柴周,万俟卨的话让他有了几分动摇。
接着,便是十一月初陆延重率弟子偷渡去往淮北,组织了那所谓‘周国抗金义勇’。
这件事虽被朝堂极力压制,不许任何报纸报导,但士林间早已传的沸沸扬扬,让周国朝堂很受刺激。
今日,几名重臣首次在御前公开讨论此事,王庶敏锐察觉周帝似乎倾向出兵
至此,王庶的态度已开始转变,但在其位谋其政,王庶还是站在实操难点上提出了几条疑问,“若取淮北,我军出淮南最为便利。可如今,粮草未备,兵马未曾集结,待沿淮三路做好准备,怕是要到年后了。届时,兴许东京之战已见分晓”
确实,即便淮北兵力空虚,也不是任人拿捏的疲弱之师,但凡发动几万人,便需至少一个月做后勤准备。
可万俟卨听了,却自信一笑,甚至和龙椅上的周帝对视了一下。
表情颇有几分得意。
只听他道:“此事便不需王尚书忧心了。今年荆湖北路、荆湖南路两地秋赋至今仍留在当地”
王庶顿时愕然。
荆湖南北两路和江浙路,一直是大周的重点粮食产区。
当地所植水稻,每月八月左右收割,按往年惯例,每年九月收上来的粮食便要启程东运。
今年为何留在了当地?
结合方才万俟卨的表情,王庶瞬间想到.莫非大军要从荆湖路北上?
两路驻有屯军三万余,若就此北上,还能路过周国驻有重军的襄阳,几军合一,便能凑出六七万人!
不但不用重新征集粮草,还可绕过淮水天堑,直入齐国邓州而邓州往东便是唐州,过了唐州即可兵临蔡州城下。
恍然大悟之后,王庶眼神复杂的看向了万俟卨和秦会之此事绝非巧合,八月收粮,若无秦相之命,当地绝不敢扣粮不发。
看来,这北伐大计,至少早在七月间就已经定下了。
秦相等人却瞒天过海,从未与人透露。
这事,要说没有周帝在背后支持,王庶是不信的。
身为兵部尚书,如此军国大事竟连知情权都没有,王庶不由无声一叹。
一直没有讲话的秦会之似是看出王庶失落,这才开口道:“王大人莫恼,本相并非要瞒你,而是要瞒过天下人军国大事,不可失密。若我大周军大规模调动、征集粮草,必然引起淮北警惕。少一人知晓,便多一份妥帖。”
王庶下意识想问一句,‘难道朝中还能有齐国细作不成?’
可下一刻,他却反应了过来.陈伯康在淮南路坐镇多年,如今当地不但兵精,而且粮足!
眼下这么大的事,皇上、秦相却不招他前来商议,莫非陈伯康和淮北
正暗暗心惊间,宝座上的周帝缓缓走了下来,“王大人,朕便将这副重担托付与你了.”
王庶心中一警,犹豫了两息后,最终还是一个深揖,“臣领命!万死不辞!”
“好!即日你便前往荆门坐镇,吴宣抚已得朕的密令,会一力配合。诸军集结后,北上一定要快、要迅捷,才可打淮北一个措手不及!”
周帝认真嘱咐道,甚至不小心露出一丝迫切神色。
其实,担心齐国争夺正统也好、担心齐国万一胜了金夏天下归心也好,只是明面上的原因。
周帝最担心的,还是秦相关于太上皇落入了淮北之手这件事。
攻打淮北,最重要的便是找到太上皇,秘密带回大周!
王庶离去后,万俟卨躬身告辞,“陛下,臣这便出发前往泉州了!请陛下和秦相坐等我军捷报!”
泉州乃大周海运最为发达的地方,市舶司外海船云集。
王庶自荆湖路北上,万俟卨却要从泉州带当地兴化军乘海船北上,于泗州登陆。
好吸引淮北西部两府淮北军,使其不能西援蔡州。
不管是荆湖路还是遥远的福建路,都不和淮北接壤,可最大限度保密,以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若从临安附近出发,难保不被淮北细作察觉。
万俟卨离去前,君臣之间不免一番君圣臣贤.此次行动,已秘密筹备三四个月,莫说民间毫不知晓,便满朝大臣,也只他们几个知晓。
虽然此次出征没有动用精锐禁军,而是交给了三地厢军,但周帝、万俟卨却笃定胜券在握。
毕竟,淮北的军力在那儿摆着,大凌河占据了一部分,东京城下又占了一大部分,淮北还能有多少兵力?
而周国这边,一海一陆两路大军八万余将士东西夹击,这怎么输?
午后未时,殿内只剩了周帝和秦会之这对君臣。
再无外耳,两人终于说起了最私密的话题,“秦相,那陈伯康如何处置?”
“陛下.”秦会之自锦凳上迟缓起身,拱手道:“不可打草惊蛇,也不可再让他留在淮南。陛下便趁着年底将至,招他入京述职.趁机圈禁。”
周帝点了点头,随后却稍显忧虑道:“待我军北伐的消息传开,不知民间舆情会怎样”
确实,东京被围后,伪齐楚王一纸‘邀万千华夏男儿,共赴万里关山’、‘使我辈子孙再无这般苦难’撩拨的不少周国人热血沸腾,大有一副共抗时艰的氛围。
此时若陡然知晓,人家齐国抵抗鞑虏时,本国却在背后给齐国来了一刀,周人怕是有点不好接受。
秦会之却一副淡然表情,“陛下,只要胜了,些许杂音不足为虑。即便到时舆情汹涌些,陛下不也被是臣子蒙蔽么”
所谓被臣子蒙蔽,说的就是王庶.万一日后批评声大了些,完全可以将王庶推出来背锅嘛。
仗还未打,垫背之人都找好了。
周帝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万一打不过咋办.
当日傍晚,秦会之回府,吴维正已等在书房,一见面便焦急问道:“秦相,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