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高个儿不慌不忙,鼓起腮帮子喷出一口罡气,便将两根竹筷剖作百根竹丝。他再摆开右手,那百根竹丝竟彼此纠绕,结成竹索,由一抹紫光牵至李墨生。李墨生才将喝了一口酒,还未及抹去唇边酒液,便将嘴里酒水朝那竹索猛瀵一气。竹索遇了酒水,蹿出幽蓝火焰,一路飘向那三位儒生。瘦高个双手行白鹤指诀,乍然跃起,回身甩出两道气盾,一道荡开火焰,一道冲向李墨生,将他手中酒壶震至客栈外头,摔得粉碎。李墨生猝不及防打了个踉跄,亏得他右手把住门框,才未叫门槛绊倒。
掌柜的见势不妙,忙挪出柜台,堆出满脸褶子,说:“各位大爷好言好语。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何必呐。”
苏荣凑到顾乘风耳边,低语道:“看来睿亲王当真要谋反了。”
左仪说:“这些人胆敢公然议论南淮皇帝的不是,若无人撑腰,我是不信的。不过起兵造反事关重大,就算那睿王已作筹谋,也不该如此张扬才是。”
鹿连城道:“仙姑莫非是认为,这些儒生明面上是睿王的人,背地里却为另一股力量所驱?”
“凡尘这些权势之争我哪里懂?”左仪压着嗓子,故作轻松道,“其实人间百态,莫说这些大事了,便是再小不过的男女之事,也令我费解。譬如有妇之夫总该本分些才是,再有旁的心思,岂不害人害己?可惜这花花世界总有这样那样的诱惑,凡夫俗子情不自禁也罢了,怕就怕修行之人也失了定力,那便不妙了。”
苏荣听出左仪话中有话,睨了鹿连城一眼。鹿连城还要分辩,楼下又打闹起来。那肥头大耳者同八字须合力推出一道阴柔至极的掌气,李墨生双臂一挥,拨起一张木桌,再行威灵指诀,化出一束电光,护着木桌,迎向那道掌气。
八字须冷笑道:“你使的是白泽观法门,莫非你也拜在撼天虎韩中直门下?”
李墨生道:“白泽观乃仙家三派之一,你这些仙门小技若当真习自撼天虎韩中直,足见白泽观有些弟子也不过混日子罢了。”
八字须道:“你好大的口气。”
瘦高个儿行真武指诀,将一股纯阳真元调入双手,道:“我们哥儿几个本不想惹麻烦。你偏不识好歹,便休怪我们不客气。”话音未落,一青一赤两束剑气便由他双手射出。
眼看那剑气就要刺中胸口,李墨生咬破左手指头,以鲜血凌空一挥,化出一面血遁。那剑气登时为血遁所俘,一面魔光闪耀,一面颤颤巍巍,试图挣脱血遁之法。与此同时,李墨生再拿血指画出一面符箓,将其炼作金珠,以七宝骞林指诀推向那三人。
付晚香看得仔细,走近顾乘风,嘟囔一声:“他这道符箓像极了都天屠龙符,天地二柱却有所改动,符胆也并非出自都天屠龙符,倒神似我母亲的绝尘符。”付晚香“绝尘符”三字未脱口,李墨生那颗金珠已爆作金粉。三人颜面沾染了金粉,即刻红肿一片。
肥头大耳者挠着腮帮,嚷道:“你这卑鄙小人,看我如何收拾你。”
瘦高个儿一把抓住其胳膊,道:“莫要上当。”随即双臂开展,左手行剑指诀,右手行三清指诀,同时将一股寒凉的真元运至膻中,分作一阴一阳两束,各导入左右手心劳宫穴。
另二人见状,各行天罡指诀,真元送入印堂,罡气却逼至双腕,再行五品莲花印,将罡气缓缓运入那瘦高个儿体内。那瘦高个再行玄武指诀,一波耀目的银华便由他天灵盖一泻而下,银华所到之处现出细密的裂纹,裂纹阔开些,肌肤便朝四处散开,化出赤头马蜂,乌压压排成阵列,扑向李墨生。
掌柜的、跑堂的都抱头缩在墙角,原先倚在栏杆边的看客们也各自躲进房去。苏荣、柳浊清、付晚香预备运气,以防那蜂阵来袭,顾乘风却低声道:“不打紧的,这蜂阵火候不足,伤不了我们。
这三人修为不精、法力低微,顾乘风自然看得出,可他们此刻布下的阵法看似简单,实则大有乾坤。天下蜂阵虽众,无外乎两类,一类有蜂阵之形,亦有蜂阵之实,以蜂毒袭击,为瘴法演变,一类空有蜂阵之形,无蜂阵之实,蜂阵中蕴含五行之变,以元气伤人,为符法演变。眼前这三人的阵法为瘴法演化而来,虽因三人修为不济而威力不足,对付李墨生却是绰绰有余的。偏巧李墨生经方才十余回合,自以为摸清了对方底细,略有些轻敌,那蜂阵才刚发起攻势,他便吃了大亏,右臂右肩叫毒瘴所侵,顿时疼痛难忍。
顾乘风眼看李墨生不敌那三人,悄悄运一丝真元,凝在右手中冲穴内,也化作一只赤头马蜂,轻弹出去。这马蜂飞向楼下,混在蜂阵里,除了顾乘风,谁也瞧不出来。它稳稳当当地绕至李墨生脑后,和在一窝嗡鸣不息的蜂群中。顾乘风右手一摆,这马蜂便疾速穿过蜂群,径直冲向李墨生后颈。
这马蜂还未触及肌肤,已化作金色游丝,正对李墨生风府穴灌入其体内,沿他经脉化入血魄。他方才中了蜂毒,真元、罡气溃散自不必说,血魄也已见虚亏之相。照原先的情势,三个儒生再多攻他两个回合便要分出胜负来了。那一丝真元于顾乘风自己,不过九牛一毛,于这场法斗,却担了秉轴持钧之功。三儒生原以为胜券在握,方才几个回合使了全力,再拖下去,真元一旦亏空,再精妙的阵法也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
那八字须坚持不住,撤下真元,满堂的马蜂顿时聚回原位,由足至腿再至躯干、脑袋,合出那瘦高个儿的真身。他随即吐了一口黑血,扶着肥头大耳者,对李墨生道:“莫非你师父竟是丁贤梓?”
李墨生笑答:“我师从何人与先生并无关系。不过有几句话,无论先生爱不爱听,我还是要说。当今圣上再多不是,百姓到底活得安稳,你们投靠谁是你们的事,我自然管不着,然而民富于安、贫于乱,福于和、祸于战,我劝你们还是顺势而为,少生事端才好。”
八字须道:“真是笑话,你我各事其主,所谓顺势而为,自然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见地。你说我们多生事端,更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只知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若当今皇帝为圣主明君,我们又何必大费苦心,力求变革?”
“诸位且听我说个故事。”李墨生道,“我听闻邑州城外有一户米姓人家,家中有母子二人,良田近百亩,还算得殷实。这米家同钱家有一桩娃娃亲,钱家女儿样样都好,偏生得貌丑。米家主母嫌弃钱家女儿,使了百般计较,总算退了这门亲。后来她托人说媒,相中了一位姑娘,那姑娘出身商贾之家,姓金,有三位兄长,生得一副俊俏模样,擅女红又识字,米家主母起初是再满意不过的。然而这儿媳娶回家中,毛病便出来了。既是幺女,难免娇养了些,除了女红,做起其余活计,是又拖推拉拉,又干不出样子来,若责骂她几句便哭哭啼啼,小姐脾气全来了。米家主母看这儿媳,越看越不满意,奈何已经娶进门,总不好平白无故休了她。”
“你说这些废话所为何事?”瘦高个儿问。
“且听我说完嘛。”李墨生笑道,“说来也巧了。那位金家小姐才嫁入米家半年,忽染恶疾,不出半月便死了。米家主母本来就嫌弃这儿媳,现下一死,她又打起精神来,叫媒人给自己儿子寻了个姓权的女人,模样生得不丑,又并非娇生惯养,按理说总该满意了。刚娶回家来,米家主母只见她手脚利索,干起活来一个顶俩,满眼里都是欢喜。不料天长日久,这位儿媳的缺点也渐次显露,口无遮拦便罢了,偏有一副泼辣脾性,米家儿子奈她莫何,成日吵嚷打闹,不得安生。后来勉强过了三五年,这位儿媳肚子没有动静,好歹叫米家主母抓到由头,将她赶出家门。再后来呐,那米家主母为儿子找了个能生养的女人。说是个鳏夫的女儿,姓侯,模样不差、脾性也温和,才入家门便有了身孕,次年生了个小子。可是孩子生下来,米家主母又嫌弃这儿媳了。一嫌她懒惰如猪,不仅农活不干,连烧火洗衣这般活计也唤她不动,二嫌她食量惊人,寻常汉子要让她三分,她还挑咸剔淡。总之回头一想,米家主母竟怀念起那钱家的娃娃亲来,逢人便道,若当初应了那门亲,眼下自己也该享清福了。”
说到此处,李墨生摇头长叹,继续说:“人人都有贪心,这本无可厚非。可是放纵贪婪,以至于时时刻刻所想全在有无、好坏、得失,贪心便没了止境,长此以往,眼睛里必定满是缺的、失的、坏的、劣的,有的、得的、好的、优的全然不见,岂不辜负了贪婪的初衷?你们对皇帝诸多不服,对国制诸多不满,正如那位米家主母,嫌恶于一众儿媳的短处。然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天底下又哪有十全十美之事呢?”
那瘦高个儿捂着胸口,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也不必说这些歪理。四季更迭、斗转星移方为自然,六合之限,未见亘古不变者,你只说什么贪婪、欲望,却不见宇宙万象之序,实在贻笑大方。你既然说到顺势而为,我便要问你,什么是势,什么又是为。你只见风和日丽,却不闻雷鸣雨啸,你只知花香果甜,却不预叶落枝枯。势者,实变也。你不思变,何以通天理,不通天理,何以为,何以不为?又说什么顺势而为,又要因循守旧,竟不知自相矛盾的究竟是谁哩。”
李墨生还要说话,那瘦高个却再道一声“今日我们技不如人,败在先生手下,输的心服口服。先生点到即止,未大伤我们兄弟几个,不失君子之风,在下也颇为敬佩。你我立场不同,再多争执已无意义。不如就此作别,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种种是非曲直,且走着瞧吧。”言毕,那瘦高个儿自怀中掏出些碎银,抛向躲在墙角的掌柜,道:“这些碎银赔与店家,该是足足有余了。”
掌柜的捧着碎银,起身点头哈腰,送走三位儒生,这便对李墨生道:“算我求求你,往后你要同这些外地人谈经论道,且寻个幽静去处吧。我们小本经营,可受不起这般折腾。”李墨生堆笑应和着,一面四下扫了一眼,再朝二楼瞥去。顾乘风一众早不见了。
入夜后,几声雷响引来了阵雨。雨水淅淅沥沥下了两刻却陡然停住,雷声便随之远去了。顾乘风和鹿连城修炼完毕,早早睡下。至半夜,顾乘风为异响惊醒,侧耳细听,发现那异响由屋顶传来。他翻身坐起,化作暗影蹿至临近一棵大树,伏在枝丫间,望着客栈黑黢黢的屋顶。
屋顶上一个黑衣人蠕动,似一团黑云,打屋顶一角移至另一角。顾乘风以为那黑衣人是个窃贼,随手摘下一片树叶,朝那黑衣人削去。树叶由法力驱动,如一支飞镖,正中黑衣人。怪的是,那黑衣人为树叶命中,单是轻轻一颤,并无其他异状。顾乘风方才虽只是略施小技,寻常凡人叫那树叶击中,不至损伤,却要疼上半日。那黑衣人受得住树叶上的法力,足见此人有仙门法术护体。
顾乘风还不愿现身,那黑衣人却朝他冲来,双手一挥,推出两掌。顾乘风足尖一点,飞向高处,那黑衣人两掌力道尚可,然而罡气匮乏,只折断了两根细枝。顾乘风看出此人修为有限,生怕重伤了他,只以一成元气同他交手。二人斗了三个回合,那黑衣人突然开口,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昨日晌午以真元助我的,可是你?”
顾乘风已猜到黑衣人是李墨生,笑道:“你凭什么说助你一臂之力的是我?”
李墨生扯下两把树叶,抟身退去数尺,以两缕真元冲开手中的树叶。那两把树叶合作一股,对准了顾乘风的胸口。顾乘风右手行三清指诀,左手行剑指诀,引一苗磷火于左手中冲穴,凭一丝真元将磷火顶作点点火星,同那股冲来的树叶纠结起来。李墨生道:“你输与我的真元,五行之中金、火盛极而土弱,虽有纯阳之性,却刚柔并济,仙门中甚是罕见。我修为远不如你,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顾乘风道:“我却不解了。三更半夜你偷偷摸摸来此处所为何事?”
李墨生落在树梢,说:“我略懂些岐黄之术。昨日你输我的真元虽精纯苍劲,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象,似乎中过毒瘴,并未尽除。若不防微杜渐,我怕这瘴气来日会深入血魄,那便不妙了。”
顾乘风拱手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我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墨生随顾乘风回了客房,鹿连城早候着,未待顾乘风点亮油灯,已将一梭剑气抛出。顾乘风眼疾手快,将那剑气抓在手中,揉作碎粉,道:“鹿兄弟,是我。”
鹿连城道:“如何还有一位朋友?”
顾乘风指头一弹,点亮桌上的油灯,鹿连城一看李墨生的脸,勉强笑了笑。李墨生看看鹿连城,又看看顾乘风的脸,咕哝一声:“这位侠士好生面善,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顾乘风这才想到,眼下他以真面目示人,便是南淮国的缉犯,索性坦白道:“我也不隐瞒了,我是重明观弟子,也是官府通缉的要犯。”
李墨生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缉令上说你与一位侠女乃北魏细作,叶大人一家便因与你们私通而遭大祸。”
“叶氏一门正因在下遭难。”言毕,顾乘风抬手指着躺在窗边榻上的叶琮,又说,“实不相瞒,这位奄奄一息的公子便是叶大人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