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姑愣怔着,随即笑道:“我偷听你们谈话?不瞒你说,你与那二人说了什么话,我是毫不关心的。”
“你难道不是受天魔指使?”
“你这是明知故问。”醉仙姑翻身飞下竹枝,落在潭边一块磐石上,道,“既然你早知那日我在桃林中,你又为何不当着那二人的面逼我现身?”
追云子不吭气,嘴唇蠕动着,垂眼看向潭中一丛漂浮的落叶。醉仙姑接着说:“你不当着那二人的面逼我现身,已经笃定我并未受别人指使,你也笃定我不会说出那日你们所谈之事。我说的对或不对?”
追云子道:“这些年,你修为长进颇深,本来你躲在桃林中,我并未察觉。是你一时分了心,气息不沉,才叫我嗅到一丝邪气。我不当着两位侠士的面逼你现身,是怕桃林中还有帮凶,以我三人之力,并无必胜的把握。”
醉仙姑冷笑着,问:“你是怕我有帮凶,还是怕那二人伤了我?”
追云子道:“你莫说这等混账话。我乃道门弟子,你是魔界妖女,正邪不两立,我本该一早便废你道行,不过念你苦修数百年方得人身,实属不易。再说这浑话,我便不客气了。”
追云子这番话说得硬气十足,在醉仙姑听来,却是言不由衷的。她当然知道自古正邪殊途,就算追云子对她动了凡心,以他二人的身份,绝不会有好结果。正因知晓了追云子的苦衷,醉仙姑对他,更多了三分异样的好感来,似乎追云子所作所为不光在为他自己,也为了醉仙姑。于是追云子话音刚落,醉仙姑便问:“别的事我们暂且不提了。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今日来找我,究竟是何目的?”
“我只想知道,那日在桃林,你偷听了多久?听到了哪些?”
醉仙姑索性盘腿坐在石头上,仰面灌一大口酒,不紧不慢地说:“那日我在桃林捉了一只还未修得人形的狐狸,正要吸她精元,便听到你和那二人的声音。其实前前后后不出两刻钟。至于我听到了什么,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告诉别人。”
追云子道:“我如何能信你?”
“你若信不过我,便不会与我废话,这会子我恐怕已经没了性命。”醉仙姑盯着追云子的双眼,语气陡然冷峻,道,“我是怎样的心思,你该清楚的。我竟不信,如果我也是正道中人,又或者只是个凡间女子,你还会如此问我。”
“我们仙界三派打算合力收服兕虎神君。你身为魔界中人,应知兕虎神君一旦失势,你们魔界再要与我们仙界并驾齐驱可不能了。说起来,你是天魔大弟子,天魔又是兕虎神君护法明王之首,你向兕虎神君告密,也是在情在理的。”
醉仙姑道:“我是魔界中人,理该为魔界卫道,可是你莫非不知,这世上还有一人,比我自己的修行、性命重要千百倍。若我向天魔告密,届时兕虎神君横了心要对付尔等,你们正派未必有法子降伏他。需知兕虎神君法力无边,十个护法明王合力也不及他一半。你们正派其他人等死了便死了,与我无关,唯独你……”言及此处,醉仙姑不觉自嘲地笑了笑,又说:“你是紫云老祖最倚重的弟子,他日老祖飞升,我想玄鹤宫掌门是非你莫属的。你大可放心,我虽倾心于你,决不会痴心妄想,但求你日日平安,我便知足了。”
追云子道:“这次正邪交锋,势必伤亡惨重,你……”
醉仙姑怅然若失,抢过话头,说:“你不必明言了,你什么意思,我是明白的。仙魔之战在所难免,你在仙界,有你仙界之义,我在魔界,有我魔界之规。其实对于这些纷争,我是再厌恶不过的,只是天命如此,由不得我自己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将来若你我迫不得已,非要分个胜负,斗个死活,你便杀了我吧。我决不怪你。”
醉仙姑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三年后的一天,当境魔及其大弟子玉面判官,天魔弟子醉仙姑、灵虚子,阳魔大弟子幽罗汉、二弟子翌谷仙君同玄鹤宫弟子狭路相逢时,她也确实做足了准备,打算为追云子而死。
那日紫云老祖遣弟子九人,护送枯荣草、紫萝金香和虎斑雪蟾去往长白山。九人半程未及便遭境魔一众拦截。本来从灵虚子那儿得知玄鹤宫弟子护送仙灵宝物,境魔只打算劫走宝物,无意伤人。怎料那九人拒不交出宝物来,惹恼了境魔,她这才施法强夺。
大须弥万相功一出,霎时间风云突变,方才还是朗朗晴天,眨眼之间电闪雷鸣,乱风四起,九名玄鹤宫弟子即刻布阵,以御魔功法力。这九名弟子,除去追云子,还有紫云老祖大徒星辰子、四徒舜英仙子和六名册外弟子。论道行修为,星辰子是最拔尖的,舜英仙子本来与追云子不相伯仲,无奈在仙魔大战中受了伤,虽有神草灵池滋养,不经百年苦修是难得复原的。
境魔虽有旧伤在身,得弟子和一众师侄相助,其大须弥万相功已近十成威力。此魔功含三十五番变化,分金木水火土五路,每路七道法门,金路为毒瘴、木路攻障眼之法、水路攻人耳鼻以摄魂震魄、火路以雷珠迷人心神,土路为隐遁之术。玄鹤宫这边正室弟子才三人,其中舜英仙子又修为不济,境魔对付玄鹤宫九人却丝毫不敢大意。一方面因为星辰子法力惊人,若与他单打独斗,除了境魔,余下妖怪毫无胜算,便是两两合力魔界这边也占不到便宜;二者,追云子仙根属乾,其法宝劈雷剑威力了得,寻常妖怪自不必说,纵是境魔也要打起精神抵御,叫它伤着半分,不免折损数十年道行。
双方斗法,各有各的艰辛,一时半会儿也分不出输赢,好在醉仙姑暗自卸了真元,才叫星辰子找到破绽,领着八位同门搅了境魔的阵法。境魔不甘心,阵法告破仍全力出击,终于猝不及防,为劈雷剑剑气所创,登时口吐鲜血。
星辰子道:“你魔功已破,若还不识好歹,不知进退,休怪我们手下无情。”
玉面判官道:“你们这些小子,道行不过两三百年,口气倒大得很。若非我师父上回大战重伤未愈,真元不固,就凭你们几个,哪是我师父的对手?”
舜英仙子道:“废话少言,你们这些魔怪误了我们玄鹤宫的事,师兄放你们一马,你们不感恩戴德便罢了,还敢口出狂言。”
玉面判官还要还嘴,境魔却拦住他,冷笑道:“这些口舌之争,我也懒得与你们计较。今日你们侥幸胜了,保不齐明日便落得形神俱灭的下场。我们走。”
境魔一众离去,玄鹤宫九人继续赶路。回想方才那场恶斗,众人都吓出一身冷汗来。星辰子道:“那境魔的大须弥万相功威力了得,若不是她内伤未愈,她也不需要她那些后辈妖众助她施法。以我们九人的法力,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舜英仙子说:“不瞒师兄,刚才与那些魔怪斗法,我已做了卫道牺牲的准备。幸好你破了境魔的阵法,我们才得以逃出生天,反败为胜。”
星辰子摇头道:“你错了,我哪有本事破境魔的阵法。纵然境魔真元亏空,得那几个妖怪相助,她的阵法本来是无从破解的。怪的是,千钧一发之际,竟然有两方关门突现松溃。我想妖众也并不那么齐心,有人在斗法时撤了法力。”
舜英仙子问:“大师兄可探知撤法之人是谁?”
“那邪魔可无声无息间撤去法力,足见其人道行之高,修为之深。境魔所带的这些个后辈,能有此等境界的,应该只有玉面判官、醉仙姑和幽罗汉。玉面判官是境魔弟子,境魔失势于他并无好处,按理说撤法之人定不是他。至于醉仙姑和幽罗汉,他们的师父天、阳二魔为九天九地归元阵所压,如今他二妖投奔境魔,恐怕只是权宜之计。莫非他们想利用我们玄鹤宫之手,收服境魔?可是如此一来,他们又能讨什么好处呢?邪魔外道行事,最求利己,我想这件事,远没有我们想象的简单。”星辰子说到此处,扭头问追云子,“长孙师弟,你有何见解?”
追云子自然猜到,方才斗法之时,中途撤去法力的是醉仙姑,可正因如此他才一言不发,原指望同门议论一番,自己当个听客,置身事外。师兄问这一句,他全无预备,一时措手不及,说话都结巴起来。支吾好半天,他这才说:“魔界中人诡计多端,兴许他们是故意放走我们呢?”
舜英仙子说:“此理不通。境魔既然有意放走我们,她何必急着动手?况且她有意放走我们,总不该损及自己的修为,何故她阵法为师兄破解之际,她还多次施法攻袭,以至于叫长孙师兄的剑气所伤?”
听舜英仙子一通解析,追云子竟莫名其妙面色尽失,整个人仿佛大病初愈一般。星辰子面浮疑云,问道:“师弟,你并无大碍吧?”
追云子唇色煞白,道:“并无大碍,劳烦师兄关心了。”
半月后,一连数日,追云子都去温潭候上半个时辰。醉仙姑一次也未现身,此后追云子便来得稀疏了。二人再见面是半年后的事,醉仙姑刚要脱衣,追云子便来了。醉仙姑嫣然一笑,由掌中放出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便以煞气将葫芦抛给追云子。追云子接过酒葫芦,道:“我们修道之人饮不得酒,你该知道才对。”
醉仙姑施法,由双掌放出五彩霞光,攫走追云子手中的酒葫芦,说:“你又怎知,我这葫芦里是酒,不是别的东西?”
追云子哑口无言,醉仙姑接着说:“你们这些仙家弟子最是放不开陈见,见了酒葫芦便笃定葫芦里装了酒,见了妖精魔怪便咬定妖精魔怪皆是无恶不作。你方才接了我的酒葫芦,只消嗅一嗅便知葫芦里的不过是柘浆,你却先入为主了。惘你们仙家正派成日里修身悟道,竟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你本性纯良,我是知道的。”追云子道,“上回在洞庭湖畔,幸有你相助,我们玄鹤宫弟子才得以脱险,我还未谢过你。”
醉仙姑笑道:“我要救的,只是你一人,你那些同门师兄师弟们,我才不管他们死活。而我救你又是我心甘情愿,你何须道谢?”
“不管怎么说,你撤真元助我们脱身,稍有不慎便会叫境魔发觉。纵然你不必冒险,只是顺水推舟,那也是我欠你人情了。我是恩怨分明的人,你有恩于我,我自当铭记于心,来日我定要还你。”
“你错了。”醉仙姑解开罗衫,缓缓步入温潭,目光却聚在追云子眉间,“你与我之间,谈不上什么恩怨。我早告诉你,我对你别无奢求,只盼你平安。你若受了损伤,我如何安心?你只看到我救你,又如何看得到你也救了我?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虽然是雀妖,却很有些傲气,断不会占人家便宜。你说你欠我人情,来日要还我,那便大可不必了。你并未欠我人情,又何须还我?便是你当真欠了我人情,我也不稀罕你还我。至于我冒险与否,那是我自己的事,就算叫境魔察觉我吃里扒外,于你并无关系。须知我所作所为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追云子思忖片刻,几次欲言又止,醉仙姑便后悔方才说这番话了。她本来是听不得“人情”二字,觉着追云子说出“人情”来,不止生分,还多少有些明知故犯的意思。这会子追云子无话可说,醉仙姑便知是她自己多心,小事化大了。于是她又低声说:“你当真要还我人情,我给你记下便是了。”
追云子撇嘴一笑,道:“你冰雪聪明,资质不俗,若投身仙家,将来必有飞升的一天。”
醉仙姑苦笑着,捧一把潭水,浇在脸颊上,说:“由正入邪易,由邪归正难。我们这些修得人身的邪魔若要改投仙界,需由一位脱去凡胎的仙人先行点化,再入仙山吸纳罡气,尽除体内邪煞之气。这一过程短则数十载,长则逾百年,日日夜夜痛苦非常。单是痛苦也罢了,煞气越虚,我们越难维持人形,到煞气尽除之日,我们也法力尽失了,又要从头苦修,历经百年才可重获人身。”追云子痴痴地听着,醉仙姑瞥他一眼,继续说:“天下万物各有其天命所归。你们生而为人,哪知为人之幸?我们身为异类,单单是修得人形,便要历经劫难。多少妖灵苦修不成,或为同类所杀,或遭凡人所屠,或受道法戕害。我有今日的成就已属万幸中的万幸,你说一句改邪归正倒也轻巧,殊不知改邪归正当真做起来,是难而又难的。我且问你,你要我改邪归正,我从哪里寻个仙人来点化我?纵然侥幸得了仙人点化,哪座仙山又容得下我入山修行?纵然我入了仙山,熬过了几十年的苦痛,退回原形,这过程中谁又可护我平安,保我不受外敌侵害?纵然一切平安顺利,谁又能保我重新修得人身?这每一劫都需天时地利,可不像你说得那般容易哩。”
追云子道:“我自然知道你有你的苦衷。可是古往今来,脱凡胎得仙体者,哪个又不是历经劫难呢?你若不放手一试,又如何知道不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