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苦笑道:“我们奉城家家户户供奉元始天尊,可是这三百年来,天尊从未降世,好不容易见到一位重明观修行的仙侠,竟无力除妖。唉,倒不知我们供奉神灵,究竟图计些什么?”
顾乘风无言以对,朝付晚香望去,对于店主的感慨既无法认同,又无法反驳。直到翌日傍晚,他们在西梁国境内寻了间干净的客栈住下,顾乘风还在思索那店主的问题。倘若仙界中人不造福凡尘俗世,凭什么自称正道呢?这问题说来简单,当真细究起来,却矛盾重重。就拿降妖除魔来说吧,若将它看作正道的本分,那么古人说“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馀者损之,不足者补之。(笔者注:此典出自《道德经·第七十七章》)”又如何解释呢?既然天道匀称调和、四平八稳,总有其均衡之术,正道去降妖除魔,岂非逆天而行?然而回头去想,既然“高者抑之,下者举之”,这“高下”之误可否为邪门之恶,“抑举”之为又可否为正道之光呢?
顾乘风正打坐悟道,却听房门扣响,开门一看,是付晚香。她端了一只木托,木托里有三碟小菜,两碗黍。进了房,付晚香将小菜和两碗黍米饭摆在桌上,道:“我叫小二备了这些小菜,也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我们修行之人,粗茶淡饭就好,哪有那些挑剔?”顾乘风笑道。
二人用饭的当口,突然打房门外传来一阵躁动。顾乘风不以为然,付晚香却来了好奇心,将窗户扒开一条缝,仔细听着。躁动来自楼下,是几个男人的声音。起初七嘴八舌,声音彼此叠着,听不出他们在说什么。后来几个声音弱了,单留两个声音一来一去。他们说到至贤大司马百岁生辰,随即说到今年献祭的十名圣女。顾乘风张耳听着,并未关心,直到有个男人说到“道长”二字。他放下碗筷,一个箭步冲到付晚香身旁,也将耳朵凑在窗缝处。
“听说十年前,至贤大司马九十寿辰,丹霞山来为他老人家贺寿的,便是这位道长。不知黄兄可有幸见道长一面?”
“十年前,我还在郡守大人手下当差,只护送我们大人去司马府上,哪有入府的资格?那道人自东南向飞来,所到处仙云缭绕,我只看到一抹绿影,他就入了司马府邸。此等仙客,哪是我们这些下人有幸得见的?”
“这次寿王既然吩咐我们承送进献大司马的生辰贺礼,到了司马府,总该让我们进去吧。都说大司马府上的耗子,比皇宫里的猫还大上一圈,我这大老粗能见见广,也算不枉此生了。”
付晚香低声道:“他们说的这位道长,莫不是你要找的人?”
顾乘风说:“这也未必,不过好歹是条线索。”
“不过那至贤大司马的府邸可不比寻常人家,你闯得进皇宫,未必闯得进司马府哩。”
顾乘风笑道:“你知道什么便说吧,莫卖关子了。”
“自广成大司马兵变,废武帝、扶显宗皇帝,我们西梁国便奉灵宝天尊为仙界正宗,此后大司马府邸由玄鹤宫道人施法庇护。我儿时就听母亲说过,要入大司马府邸,需由正门过三重阵法,而入阵之法,是一道乾天九死符。这道符箓进那三重阵法即化入经脉,出阵则消弭于无形,再入那三重阵法,便不能了。你可知这乾天九死符非比寻常,我们要进司马府,非弄到此符不可!”
顾乘风道:“这乾天九死符又是玄鹤宫四大仙符之首,降魔、除瘴、破阵皆为上乘,我怎会不知?”
付晚香未作解释,笑道:“你知道便好。问题是,我们如何弄到这符箓。”
“寻常符箓只以符文行法,并无门户之隔,只要看到符箓,依葫芦画瓢,总能混个八九不离十。高深些的,依各派心咒而生,只要修为精深,要盗走现成的符箓也不难。玄鹤宫四道冠绝仙门的符箓,是以血魄、真元为根炼作仙符之形的。四道符箓各有其乾坤奥义,只是不知这乾天九死符可不可以用真元盗走了。”
二人夜里以瘴气迷晕那伙护送贺礼的莽夫。二十余人,只有四个头头身上种有乾天九死符,而且符箓种得极其隐蔽,一个种在左侧章门穴,一个种在右侧承扶穴,一个种在左侧委中穴,一个种在右侧极泉穴。由此看来,种符之人修为极浅,唯恐被种下符箓之人察觉,才往这些穴位种去,若修为精深,是不必在乎这些的。其次,既然此符种埋之法不限修为,足见其精妙之处在乎炼符,倒是种起来容易,盗起来也容易的。顾乘风这才以内丹导元,由两人身上吸出符箓,一枚种于付晚香印堂,一枚种在自己膻中穴中。二人各回各房,安安稳稳睡到翌日辰时,用过早饭,这才不紧不慢飞去饶城。
饶城在上尹城的南侧,两城间隔了一片绵延百里的落叶林。大司马府所以建在饶城,一是因为广成大司马本为饶城人氏,其二,据坊间传闻,是因为饶城有一眼仙泉,叫作慈灵泉,常饮此水有延年之效,广成大司马虽雄才大略,却耐不住修行之苦,于是将慈灵泉围在府邸内,时时饮用,自然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尽管上尹才是西梁国都,飞入饶城地界,顾乘风却感觉比之上尹,饶城更有国都风范。城郊良田新绿如翠,田垄横平竖直,画出棋盘格,竟有几分精巧灵秀之气。迫近城池,达官贵人们的隐庐别院就露出脸来,一簇簇一排排,以绿树联接。小道隐在竹林间,缀着驷马拉的车、双人抬的轿。就在此时,天罡猎月檠突然冲破顾乘风的阳池穴,在半空飞旋片刻,又钻回顾乘风印堂穴。二人就近落地,付晚香问:“方才你法宝为什么破体而出?莫不是附近有邪魔?”
顾乘风不作声,右手行三山指诀,将天罡猎月檠炼作一把双凤簪。稍运罡气,那双凤簪浮至四尺开外。再以九色莲花印将其炼化,那双凤簪化作一颗赤珠,在二人头顶盘旋几周,这便乖乖回到顾乘风手中。
“白龙剑定在附近。”顾乘风说着,自言自语道,“难道苏荣未回长白山?”
付晚香说:“你如何知道苏女侠未回长白山?”
“天罡猎月檠产自长白山碧洗池,我母亲便禁制在池底。听我师父说,我收服这件法宝,是因为这法宝与我母亲有缘。而苏荣那把白龙剑,本是我母亲的法宝。我们仙界多数法宝都是从一而终的,一旦认过主人,只要主人尚在世上,绝不另寻归宿。我母亲未亡,苏荣虽得了白龙剑,白龙剑认定的主人还是我母亲。”
“难怪天罡猎月檠有所反应。想必是它察出白龙剑了。”
顾乘风道:“非但如此,从它的动静看,白龙剑也察出它了。”
“苏女侠来饶城所为何事?”
“我这位师妹打小便淘气。却不料现如今,她竟如此胆大妄为,私自下山也罢了,我叫她回去,她却四处游荡。到时候师父责罚她,我可不为她求情了。”
二人在城外不紧不慢地行了一刻,这便看到一摞马车打白杨林中鱼贯而出。领头的是三个全副武装的将官,各骑一匹枣红马。马车全配着双马牵拉,车头各配一名马夫。马匹步履有些艰难,车舆恐怕不轻。顾乘风对付晚香道:“你看那些马车,看样子是朝城里去的。”
付晚香说:“带头的三个将军,一个是从三品大将,另两个为四品。我猜马车里装载的,定是外地郡县进贡给至贤大司马的生辰纲。”
“既是生辰礼品,必然贵重,怎么不多配些护卫?万一遇上匪徒,岂不因小失大。”
付晚香笑道:“你当寻常匪徒能入那些马车?别说给至贤大司马送礼的马车了,便是寻常郡王的车轿,也有符箓守着,非仙门高人不得破解。若当真碰上仙门高人,单凭那些个护卫,又哪有办法抵御?”
二人入了饶城,首先映入眼帘的,倒不是那些气派非凡的建筑、整肃划一的城卫、车水马龙的街道,而是铺满城池中轴线的大小灯笼,祥龙、麒麟、飞马、莲花、散财童子,造型各异,大小不等,从天上俯瞰,密集之势蔚为壮观。中轴线外的街道也挂了灯笼,只是造型单一些,柿子灯笼、椭球灯笼、八面灯笼、鲤鱼灯笼,依序罗列,左右开枝,展开数里。迫近大司马府邸,二人便觉出一股气浪,越往前飞,阻力越强,只好落在大司马府邸西北角外的一条小巷内。
他们在街上闲逛了片刻,买了些干粮,在距大司马府邸不远处看到一家客栈,这便进去。客栈店家见他二人一身侠士打扮,堆笑道:“二位来得真巧。月底是至贤大司马的百岁生辰,我们客栈这几日本来住得满满当当的。刚好今日晌午一对兄弟走了,腾出一间房来。那房间大,家具物什都是崭新的,正合二位住下。”
顾乘风问:“只这一间房吗?”
店家道:“就这一间房了。别说我这里,您再问十家客栈,能有一家腾得出一间房来,那都算好运了。大司马百岁寿辰排场何其大,马夫、各地官员的护卫、还有那些特意赶来我们饶城看花灯的外地人,早把远近的客栈挤满了。我这客栈还算好的,您二位若去那些老旧些的客栈,巴掌大的床,别说二人睡下了,就是您一个人睡,那也挤得慌唷。”
顾乘风看看付晚香,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付晚香回他一眼,对店家说:“我们这便住下了。倘再空出房来,你知会我们一声,可好?”
店家咧嘴笑得欢,道:“那是自然的。”
客房敞亮整洁,一切物件都是崭新的。一张大床雕龙画凤,二人同睡并不局促,然而男女授受不亲,顾乘风只得问店主要来草席和被褥,铺在房门旁,将就睡下。第二天入了夜,顾乘风又要睡地铺,付晚香却道:“现下夜里寒气还重着,你每晚睡在地上,如何使得?不如你我轮换着来,昨日我睡床榻,今日我便睡地上吧。”
顾乘风撇嘴一笑,说:“若论寒气,长白山上比这里不知重了几倍。我本有数十年道行,哪有此等娇气?”
“长白山乃仙家圣地,自有仙云道雾,虽则寒凉,却是滋养仙根的绝好所在。你拿长白山比这凡俗之地,甚是不妥。至贤大司马的生辰是本月二十六,按我们西梁的规矩,生辰要贺满三日,所以我们进司马府,最早也是二十四。算下来还有十二天呢。大司马府邸危险重重,万一你受寒气侵害,损了真元,当真要与人斗法,岂不吃亏?”
“若睡几夜地铺我便真元溃散,这大司马府,不去也罢了。”顾乘风言毕,铺开草席,朝付晚香递去微笑,一屁股坐下来。
付晚香回以笑容,拔去头上的发钗,轻轻躺下。她这一生中,如顾乘风这般善待于她的男子,一只手便数得过来,加之她长期困于深宫,又没有母亲教导,男女之情于她,实在陌生。付晚香当然知道,以顾乘风的修为,莫说睡地铺了,便是夜夜睡在冰窟里,寒气也伤不得他分毫。她说这些话,是因为她既然铁了心要跟随顾乘风,那么该说的话,该表的意,需清楚明了,再不能模棱两可了。她心疼顾乘风,这固然无可置疑,可是这些话说与不说,在顾乘风那里兴许无关紧要,于付晚香,却是大事。她因为渴望而急切,又因为急切而焦虑,生怕自己说错话,引起顾乘风的误会,又生怕自己该说的未说,叫顾乘风以为她漠不关心。其实她何尝不知,顾乘风绝不会叫她来睡地铺,然而这看似多余的客套正因为看似多余,成为一种义务,融在她血液中,再也洗不干净了。
这十来天,饶城里比过节还要热闹百倍。花灯是入夜便要点上的,城北和城南还各辟出一块地儿用来打铁花。男男女女挤在大街小巷,恍如流沙,被那叫卖的吆喝声,麦芽糖的香味儿,绫罗锦缎的花纹轻轻推着。孩子骑在父亲肩头,举着小吃,仿佛漂在河中的船。与孩子一道漂在人头上方的,是游方术士们破破烂烂的幡旗、支愣着冰糖葫芦的草耙、青年侠士偏阔的纱笠、顶在农人头上的竹篓。
司马府外,大家只图个热闹劲,司马府内,一干人等却忙得不可开交。进府的物什、人员一一登记、归纳、收整,出府的物什一样要登记、归纳,人员若要出府,不复入府的登记完就成了,若外人还须入府,又或者是府里的丫鬟下人,要由一位至贤大司马的家将为他们种符。乾天九死符的法门本来繁复刁钻,可这位家将偏想出一个法子,将符箓化入慈灵泉水,纳入自己双手诸穴,只需对准他人穴道,手指略弹,便凭一股罡气,将符箓种下。府内各人干着份内之事,扫地的、修剪花木的、备菜的、装饰房屋的,一个个活似暴雨前的蚂蚁,忙的不可开交。二十余有头有脸的俗修仙侠早早地来了,住在西苑的厢房里。十二个藩王也陆续赶来,各携眷属数人,住在东苑的厢房里。各郡贺寿的官员来到,便在南苑的厢房下榻。北苑的厢房尚且空着,按照惯例,是留给仙家正室弟子居住的。
四月二十四这日,各郡官员先后入府。顾乘风同付晚香混在人群里,过正门,进入一座小花园。那花园里芍药争春,蜂蝶成群,美若仙境。不远处有一条小河,众人须过两座石桥,入一条弯曲的回廊。入大司马府邸的三道阵法,分别位于正门、石桥和回廊。二人既出回廊,三道阵法便过了。
绕一面方圆二里的堰塘走入一座小园子,园子入口是个月亮门,门楣拿小篆写着“杏芳园”三字。还未入园,便有一股花香沁来,清冽微甜,似有还无。入了园子,那满目的杏花便架起排山倒海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杏花粉、白相济,调出朝云的色泽。嫩叶打花瓣的空隙钻出脑袋,不细看,倒以为是贪食的小虫,趴在花朵上,舍不得离开。色泽艳丽的蝴蝶舞在半空,却不见蜜蜂的身影,须走近些,才看见蜜蜂全匿在花心。也有白蝴蝶歇在花朵上的,若无动静,当真辨不出哪是花瓣,哪是蝴蝶的翅膀。一条弯曲的小径将这园子划作两片,小径绕过一座假山,再行几步上十级台阶,便进入一条宽阔的走廊。这走廊每一丈立两根圆柱,圆柱上雕着猛兽,每根上各有不同。那浮雕甚为熟悉,顾乘风这才想起,自己曾来过此地。他凑到付晚香耳边,低声道:“这府邸我来过的。”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