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笑什么?我笑你。”言毕,顾乘风起身,闪到自己帐中,遁土而行,溜进付晚香的帐篷里。
付晚香跪坐在塌边,见他来了,憋着喜色,道:“我听你师妹说,你伤得不轻,可完全复元了?”
顾乘风留意到塌前的木桌边铺了席,走近些,盘腿坐下,双臂摆在桌上,笑道:“多谢薛夫人的冰蒺雪蟾珠,我才好得如此之快。”
“姨娘素来悭吝,虽有药仙之名,她的冰蒺雪蟾珠从不轻易赠予他人。想来,你得此宝珠必定使了些手段。”说到此处,付晚香垂下双眼,不知是叫灯火闪了眼睛,还是叫顾乘风直直看着,多少生出几分羞赧来。
“薛夫人何等聪明,我哪有什么手段,能瞒过她?公主说她悭吝,我却不以为然。薛夫人面冷心热,说起话来咄咄逼人、不留情面,实则心怀恻隐、内仁外义。想必,公主于她有些误会。”
付晚香道:“你唤我晚香便是了,公主前公主后的,我才听不习惯。”
顾乘风道:“私底下,我唤你名字尚可,人前还是称你公主为好。”
付晚香举起酒壶,看着木桌上那孤零零的玉觞,说:“我这里只有一只杯。我想顾侠士乃仙家正室弟子,必不饮酒,我便独酌了。”
“公主请便。”
“说起来,我虽长在宫中,却连个对饮的人也难寻。师兄师弟们大都忙于国事公务。唯独陈汝阳和孙笛两位师弟偶尔与我交心相谈,把酒言欢。不过碍于宫中禁忌,亦是点到为止,只在出宫前几日,我才放肆一回,与陈师弟豪饮一场,好不痛快。若永生醉下去才好哩。”付晚香抿一口酒,目光移到顾乘风脸上,道,“前日我出上尹城,候了你半日,本以为你不来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怪我前些天,日日修炼内丹,研习薛夫人传授的三套破法袪瘴的心咒,竟忘了日子。”
付晚香笑道:“姨娘授你的三套心经可是无上灵宝咒、玄明耀日经、天英火融咒?”
“你也修炼过这三套心咒?”
“我母亲曾教我背过,可是如何修炼我并不知晓。这三套心咒与玄鹤宫的苍南咒并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姨娘毕竟是玄鹤宫出身,法门路数仍是玄鹤宫一系的,若你是玄鹤宫弟子,要悟透这三套心咒并无难处。可你不是玄鹤宫弟子,单凭重明观的法门根基,要练这三套心咒,怕是难比登天。”
“薛夫人这三套心咒的确大有乾坤,我苦练多日,竟未入其门。我本以为这三道心咒不依苍南咒而创,只要是仙门弟子便可修炼自如,却不料以我重明观的法门根基修炼这三道心咒,竟如此困难。可见仙家三派,但凡威力尚可的法门,到底是屏障重重的。”
付晚香道:“其实我姨娘还有一套破法袪瘴的心咒,叫作昊天九宸经,法门路数和变化比她授你的三套心咒少得多,也不依苍南咒而作,却是一道绝顶上乘的法门。我母亲当年向她讨教,她未曾传授,只因这昊天九宸经乃玄鹤宫苍霞老人所创。那三套心咒虽扎根于玄鹤宫,到底是她自己创下的法门,授与外人,她倒心安。亲姐妹尚如此,她不授于你,更是理所当然了。”
顾乘风摇头笑着,说:“仙家三派本是一家,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一两百年来,三派对立之势愈烈了。依我之见,只要同在仙门,哪怕不是仙家正室弟子,也不该以门户之见硬分出彼此来。同道中人,本该互为表里,彼此取长补短,方为正道之福。”
“你们男人总爱说些大道理。”
“你不爱听,我不说便是了。”顾乘风转开话头,问道,“你可知今日那群身着紫衣的蒙面刺客,是受了谁的指使?”
“我也不知。我们还未出上尹城郊,单青师兄就发现异象,将送亲的队伍分作两列,各施一道灵火瞒天阵。入狄都以后,他吩咐霍师兄、陈师弟护送我走林间小道,他自己便撤去另一路人马的符阵,率他们沿大道而行。”
“你父亲可曾得罪魔界中人?”
付晚香道:“父亲的事,他向来不准我过问。我只知皇上、太后极信任他,宫中诸事,无论大小,都要得我父亲首肯才行。至于他在宫外的交际,我确实不知。”
“今日在上尹城郊,我与那些紫衣人交过手。想是几批刺客埋伏在不同地段,令你们前无去处,后无退路。那三个紫衣人一身煞气,使的是魔界法门。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妖魔的徒子徒孙。”
“我听母亲提过这妖魔。我父亲刚入皇宫,西梁国便发了一场战争,本来将士们英勇非常,眼看要夺下北魏三城,却不料北魏军中突然来了几个魔界高人,一些将肉身化作群蝗,驱赶西梁兵士,还有一些口吐黄烟,兵士吸进体内,便心智大失、互相残杀。若不是我父母奉命前去搭救,西梁恐倒失数城。我母亲说,那些人化蝗的法门,便是妖魔的拿手功夫,叫什么万相功,而那口吐黄烟的法门,是人魔的迷仙诀。”
“魔界的护法明王在人间爪牙甚众,北魏那些王侯将相豢养些魔界中人,用来谋权邀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此看来,那些刺客该是北魏遣来西梁国的?”
付晚香摇头道:“我既是和亲公主,如今西梁、南淮、北魏又剑拔弩张,要杀我的人,何止一二?那些刺客受了谁的指使,我不知,也并不关心。”
顾乘风笑道:“你不关心,我却不得不关心。”
付晚香心头一颤,支支吾吾地说:“你关心这些事情作甚?你该关心你师妹才是。她娇俏凌厉,又是官宦出身,你……”
“除去早逝的那位,我有四个师妹,各个师妹我都视如血亲。关心苏荣,那是我分内之事。但是我既然与你说定,要送你去望都,自然保你平安无恙。那些刺客的身份,我又如何能不关心?”
“如此说来,你竟是迂腐之人。”
“何出此言?”
“我现下若告诉你,我改了主意,不用你遵守诺言,你又当如何?”
顾乘风怔着,即刻笑开了,说:“我偏要随行,难不成你还赶我走?”
付晚香听他这般说,脸上一阵潮热,不禁垂头,生怕叫他看出异样。二人又攀谈了一刻钟,顾乘风离开帐篷前,付晚香叫住他,低声道:“明晚你可否与我对弈?”
“顾某棋艺不精,怕要惹你笑话。”
“我也说不上精通,哪有资格笑话你?”付晚香腼腆地笑着,右手探出袖口,将指尖所夹的一片山杏叶亮出来,说,“明日我便以叶笛为信。你且去吧。”
翌日,送亲队伍进了狄都城内,狄都守城都令把一众人等迎入府中,好生服侍。入了夜,付晚香沐浴更衣,由侍女搀着进了厢房。对镜取下步摇、簪花,再放下头发,由侍女梳顺了,付晚香便吩咐侍女退下。她在榻几上摆好棋盘,拿山杏叶吹了三声,这便跪在虎皮席上候着顾乘风。不出一盏茶的功夫,顾乘风化作一抹青辉,由屋顶落下。付晚香抿嘴一笑,抬手示座,压着嗓子对他说:“仙侠,请。”
顾乘风跪坐在另一张虎皮席上,扫一眼崭新的棋盘,打趣道:“公主先请。”
挂上对角星,博弈开始,至中盘顾乘风已落颓势。第一盘付晚香轻松取胜,她一面收棋子,一面说:“你当真是看不起我。”
“这便从何说起?”
“你若看得起我,自当全力以赴,又怎会让我?”
顾乘风无奈地笑着,并不搭话,二盘开局便气势凌人。付晚香专心致志,到底技不如人,收官之际已无力回天,不免气恼,嘟囔着:“真真是无情无义,将我赶尽杀绝,竟无半点迟疑。”
顾乘风放下一枚棋子,道:“方才叫我全力以赴的是你,现在说我无情无义的也是你。公主好歹放个准信,顾某也好遵命不是。”
付晚香不作声,直到第三盘险胜顾乘风,方笑道:“你昨日还说棋艺不精,刚才你却精打细算,不多不少输我半目。”
“我哪有精打细算?方才不过一时大意,叫你钻了空子。”
如此这般,此后十余日,顾乘风每晚定陪付晚香下棋解闷;换作寻常男子,早起了色心,顾乘风却本分得很。付晚香原敬他有君子风范,可他当真端起君子做派,付晚香又不免失落了。
这日,送亲的队伍扎营于崆峒山麓,还行一日,便抵达西梁、北魏国界了。付晚香只听母亲说过,崆峒山上有一处绝壁,名叫相思崖,毗邻胭脂河。当年骆玉华身患重病,得一位散仙搭救,后来便随散仙在相思崖顶勤修苦练。十九年后,这位散仙助仙界三派降伏境魔、阳魔、天魔七名徒子徒孙,得了他们数百年道行,由此飞升天界,成为太乙金仙。散仙曾再三叮嘱骆玉华,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轻易离开崆峒山。若骆玉华谨遵散仙教诲,想来是另一番命数了。
既然到了崆峒山地界,付晚香自然想去相思崖看看。于是刚入亥时,付晚香、顾乘风便化作剑气,闯出灵火瞒天阵,向崆峒山深处飞去。
顾乘风对崆峒山地形并不熟悉,好在此刻月光皎洁,崆峒一带河湖清晰可辨,只要找到胭脂河,再沿河寻觅,看到大篆“相思崖”三字便到了。
相思崖顶有一穴山洞,洞口结了厚厚的蛛网,顾乘风恐那蛛网有毒,以罡气除之。洞内黢黑一片,顾乘风聚真元于阳池穴,推出一掌,便将真元化作千百幽蓝磷光,浮在二人身前。
初入洞内还嫌逼仄,进两丈,视界始阔,再深十丈,可见一处空腔,方圆足达百米,中心偏北有一洼小潭,潭水侧顶部竟有个不圆不方的天漏,直径一丈有余,泻下一杵倾斜的月光,冷飕飕的。小潭一侧立一株梅,枝节扭转,形容枯槁。靠近那株梅,可依稀看见附近岩壁上的灯盏和数行文字,文字记载的是半套法门的详细路数和练法。左边不远处还有数十行文字,可惜其文字内容叫人抹去大半,原文已无从解读了,单余“赤”、“通”、“天人”、“灵台”、“上行”、“下泄”、“合”、“散”、“离”、“汇中”等千余字及半句诗,云:“一箭双贯落碧空”。
空腔内除却入口,还有两条小道。一条道蜿蜒而下,连通一处更大的空穴,再往前走,是一座宽约五寸,长逾三丈的石桥。石桥下腾着茫茫雾气,未知底下深浅几何。过了石桥,入山洞,走上几步可见绿光闪在前方。再走近些,绿光渐作鹅黄,终于成了月白。不仅如此,二人还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说它奇异,是因为这味道时香时臭,刚觉出香,它便臭了,刚觉出臭味,它又香甜起来。走到尽头,只见一座光彩夺目的冰室,中央生了一棵矮粗的树,树枝上开了数十朵红花。那月白光芒和奇异的香味正出自这些花朵。
“母亲说过,相思崖上有一棵玄凰木,生在玄凰洞中。这玄凰木不比寻常树木,见不得日月之光,只能在洞穴中生长。这棵树莫不就是玄凰木?”付晚香凑近些,摘下一朵花,想仔细看看,不料那花朵一离树枝,白光即刻退去,花瓣也由鲜红变为灰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