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乘风赶回太岩城,已入卯时。莲香子候在院内,见他平安归来,不觉赞道:“未料你道行不足百年,竟能全身而退。”
“不过运气好些罢了。我师妹可还好?”
“她在丹房静修,经脉略有些滞塞,并无大碍。”莲香子道,“你可取得七星荻萝?”
顾乘风右手行金刚指诀,左手行剑指诀,左手顺经脉一推,将三颗七星荻萝自右手中冲穴授予莲香子。莲香子把七星荻萝纳在右手少商、商阳、中冲三穴,问道:“这七星荻萝,可是在皇宫一座冰窖下盗得?”
“正是。”
“我问你,除了七星荻萝,里头还有哪些宝物?”
顾乘风说:“宝物倒是不少,全是些奇花异草,可惜我孤陋寡闻,都不认得。”
“你既知是宝物,怎不多盗些出来?”
“偷盗已属不义,非叶家公子急用,我本不该盗取七星荻萝。若趁机顺走旁物,岂非鼠辈所为?”
莲香子冷笑道:“你年纪不大,竟如此迂腐。那付千钧私藏的仙草,哪样不是他偷去的?依你所言,倒在纵他这卑鄙小人哩。”
言毕,莲香子转身进了西厢房,弹一指磷火,点燃桌上灯盏,坐在叶琮床榻边,替他把脉。顾乘风见叶琮唇色比头一日惨淡,说:“叶公子为何面色越发难看了些?”
莲香子冷笑道:“你还怕我害他不成?他现下若红光满面,便离死期不远了。紫香玉露丸有凝血敛气之效,若他经脉通畅,血魄旺盛,煞气早入印堂、百会诸穴,便是七星荻萝也救不了他了。”
莲香子行三清指诀,将全身纯阴罡气散入双手,纯阳罡气则沉入丹田,用以炼化内丹。她与上官龙就施毒祛瘴而言,是不分伯仲的,只因二人法门有异,施毒和祛毒的法子,各有不同。莲香子以真元炼毒,却以罡气解毒,上官龙正好相反。真元为枝,罡气为叶,因而莲香子解毒,不动真元,只损罡气,碰上再难解的毒,休息数日便自动复元,倒是炼毒损及真元,牵扯根本,不若上官龙,炼毒无碍修行,解毒却有折损修为之险。所以莲香子和上官龙,一个人称药仙,一个人称毒王,是不无道理的。
现下她炼化内丹,是想以都天万圣五雷经为体,以微尘伏魔大法为用,将七星荻萝融入内丹。只见她额角渗着汗气,面颊涨红,掌心发亮,忽紫忽白。内丹吸足了罡气,她便封住云门、天池、神藏穴,行九色莲花印、请神指诀,将内丹逼入印堂,再左手行单白鹤指诀,右手行三山指诀,以右手食指引出印堂穴中的内丹,轻轻朝指尖一吹,那内丹便脱指而去,悬在叶琮胸口上了。
寻常内丹不过绿豆大小,莲香子的内丹因吸足了纯阳罡气,竟比芸豆还大些,红光闪烁,好似一粒烧红的炭珠。莲香子闭目,深吸一口气,改行慈尊印,将那三颗七星荻萝于双手之间炼作细粉。真元稍动,细粉由右手劳宫穴所纳,莲香子再行真武诀,便打中冲、商阳穴释出那细粉,直冲内丹。
起先那细粉绕内丹旋转不休,约摸半盏茶的功夫,细粉便叫内丹吸个干干净净。莲香子再把真元推入右手中冲、商阳两穴,内丹便朝叶琮印堂飞去,入他身体,经天突、膻中、丹田、悬枢、至阳、大椎、风府、百会,再回印堂,如此一周,需耗去半盏茶的功夫。内丹在叶琮体内兜了四周,莲香子这才收回内丹,对顾乘风说:“今日便到此为止吧。他真元脉息出自白泽观,过于阴柔,与我的内丹有所克制,若他全无法力,倒还好办些。”
“他几日能有好转?”
“你莫担心。我每日为他化解修罗钉之毒,七日便可好转,再七日,他就可痊愈了。”莲香子起身,行三山指诀,由商阳穴逼出一枚金珠,道,“你气息不稳,似有内伤。我赠你一颗冰蒺雪蟾珠,你将它炼入内丹,每日运于命门、神道、神堂、天宗、大椎、百会穴,再配合你重明观金蝉咒,可助你早日复元。”
顾乘风回屋,运功疗伤后倒头便睡,到午正三刻,听门外吵嚷,这才起床梳洗。闻声来正厅,便看见莲香子、薛蕲、苏荣,还有三副陌生面孔:一个男子面白蓄须,着一身紫褐茱萸纹深衣,头戴玄色进贤冠,腰间配一把宝剑、一副双麒麟戏珠佩玦;另两人是一对兄弟,都浓眉大眼,只有凡人十五六岁的样貌,着云纹暗花袍,一个全身月白,一个全身青灰。这三人正是莲香子的女婿鹿连城和他两个儿子薛康、薛鲁。薛康、薛鲁兄弟俩打小便由莲香子亲授法门,哥哥薛康资质愚钝些,仙根也差了薛鲁半截,弟弟薛鲁性子鲁莽、天生受不得管束,莲香子却对他疼爱有加。
苏荣一见顾乘风,忙起身拉住他的胳膊,问:“师兄,夫人说你受了内伤,可好些了?”
“多亏了夫人的冰蒺雪蟾珠,我罡气已恢复大半,真元也沉稳些了。”
莲香子右手摆向女儿女婿,对顾乘风说:“我女儿薛蕲你已见过了。这是我女婿鹿连城。”
鹿连城起身,以拱手礼敬顾乘风,道:“昨日听我夫人说,有两位仙山侠士拜访母亲大人。我也算半个仙门中人,虽资质平平,对修道之士却是倾慕有嘉的。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顾乘风回礼道:“鹿兄弟这便言重了。我与师妹道行尚浅,仙侠之名,怕还担当不起。”
“仙侠莫要自谦。单凭你二人夜闯皇城,取仙草救人性命,仙侠之名,你们就担当得起了。”
莲香子不等顾乘风回话,对鹿连城冷笑道:“这些场面话,你且留在后头慢慢说吧。”言毕,她左手摆向那对兄弟,对顾乘风说:“这是我两个孙儿,薛康、薛鲁。平日里难得见他们一面,今天倒难得。”
薛鲁撇嘴道:“祖母说这话,竟是埋怨孙儿了。”
莲香子说:“我可错怪你们哥俩?康儿还好些,你是最偷懒耍滑的。叫你修炼、读书、多关心医馆的事务,你何尝听得进去?成日只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你们舅舅勤修苦练的劲头,你们但有一半,如今修为也要精进数倍了。想来,你们兄弟虽仙根丰厚,到底是浪费了。”
薛鲁正要狡辩,却叫鹿连城劫去话头。他对莲香子说:“康儿、鲁儿不思进取,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是。只是平日里,薛蕲对他们多有娇纵,我又诸事繁忙。所以……”
薛鲁道:“我与哥哥专营博戏之术,还不是为了光耀门楣,怎的不思进取了?父亲过去也曾入仕,可那点俸禄,只顶了善华堂每月盈利的零头,父亲后来不也辞了?说到底,凡俗人世里,最要紧的还是银子。若无飞升之望,倒不如富贵来得实在哩。”
莲香子猛拍竹案,对薛鲁喝道:“才说你几句,你还放肆起来了。”
苏荣笑着,踱到薛家兄弟跟前,道,“所谓‘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我竟不知,博戏之术还可光耀门楣。古人云: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无已大康,职思其外;好乐无荒,良士蹶蹶。(笔者注:此典出自《诗经·唐风·蟋蟀》)你兄弟俩目光炯炯、脉息绵长,少说也有三四十年的道行,怎还如此不明事理?”
“你才几岁,竟文绉绉充起长辈来了!”薛鲁说着话,已将一股罡气运于掌心,顺势推出。这一掌威力非凡,苏荣避让不及,竟叫那掌气扯去一缕头发。鹿连城大怒道:“鲁儿,休得放肆!”薛鲁哪肯听他,朝苏荣丢下一句“不怕死你且出来与我斗法”,这便化作灰影,蹿去屋外了。
苏荣一时怒火攻心,随他飞去屋外。薛蕲、鹿连城起身,朝正厅外小跑而去。顾乘风也回身,朝正厅外看。莲香子却端起茶盏,问薛康:“康儿,你弟弟与人斗法,你怎么也不出手相助?”
薛康不敢看她,垂头道:“孙儿不敢造次。”
“该打!鲁儿为人莽撞无礼,固然有他的错。可你与鲁儿既是同胞,他与外人斗法,你便不该袖手旁观。”
“孙儿知错了。”
“罢了罢了。”莲香子说着话,将她茶盏直愣愣抛上空中。茶盏下坠之际,茶水四溅。莲香子抬眼,右手一挥,以一股纯阴罡气凝水为冰,再转身飞旋而上,借着旋转的力道,将真元导向空中的寒冰。一时间,冰粒光华激闪,朝正厅之外飞弹而去。
此刻,薛鲁与苏荣正在院中比试罡气。薛鲁道行刚过四十年,修为却十分了得,罡气尤其富足充沛,只可惜未得仙山滋养,法力薄弱,元气稍有挥霍便有三华衰竭之险。苏荣头天晚上折了真元,与薛鲁斗法,她是半点便宜也占不到的。此刻薛鲁使出擎天烈烨指,才推出两掌罡气,苏荣便应对不暇了。
苏荣退上屋顶,本想放出白龙剑教训薛鲁,又怕届时薛鲁笑她胜之不武,只好以金蝉咒炼化内丹,将阴阳两股罡气由内丹导入左右两臂,再行三山指诀,双手同时激射罡气,对抗薛鲁的擎天烈烨指。这套擎天烈烨指为苍霞老人所创,三门四式八招,以苍南咒催动指气,却由都天万圣五雷经施以变化。苍霞老人所以创出这套指法,是因为玄鹤宫法门虽多,此前数百年却无一道法门精于近战。每次仙界百年之期,玄鹤宫弟子只能以符法和幡阵应战,一旦单打独斗,破绽极多。这指法本该有三门八式十六招,共四十八般变化,可惜五百年前仙魔大战,苍霞老人卫道牺牲,这套指法未能尽善。济航真人有心补全这套指法,却始终不得其道,至丹霞七杰,再无人才可以做到了。
虽然擎天烈烨指仅有二十七般变化,只要修炼者修为精深,运用得当,也能有不凡的威力。且说眼前,论修为、道行,苏荣都略胜薛鲁一筹,偏被薛鲁的指气逼得节节败退,若不是莲香子推来寒冰搅局,薛鲁再发几指,她便输了。那寒冰来势汹汹,飞至正厅外即分作两股,一股攻薛鲁肩背,内劲强韧,动向刁钻,一股直攻苏荣头面,劲道速度都缓些。
薛蕲抓着前襟,大喝一声“当心”,薛鲁和苏荣才腾出心神去应付。眼见寒冰迫近,苏荣翻身退去数丈,将真元聚在掌心,接连挥臂运气,卸去寒冰的法力。薛鲁急翻筋斗蹿入高空,一路以指气融化穷追不舍的寒冰,偏漏了两枚,一枚入掌,一枚入腹。他一时因痛分心,真元散去几缕,自高处跌下来。薛蕲顿时化作青辉,蹿上半空,托住薛鲁,落在左厢房屋顶上,扶着薛鲁的肩膀问:“鲁儿,你伤势如何?”
“不碍事。”
薛鲁话音刚落,莲香子便遁影而行,现身于正厅门外。苏荣落回院中,对莲香子说:“夫人的罡气苍劲有力,脉息柔而不虚,令人钦佩。”
“你道行不深,却有此等修为造诣,也算难得了。”言毕,莲香子转而对薛鲁说,“鲁儿,还不快来谢过女侠,方才我不解围,你便输了。万一女侠出手重了些,可有你苦头吃的。”
薛蕲携儿子飞下屋顶,薛鲁还未落定便说:“祖母怎么糊涂了?方才明明我占上风,您却说我要输了,是何道理?”
莲香子笑道:“你只知一味强攻,又如何明白以退为进,以守为攻的道理?若不是苏女侠让着你,凭你那点法力,岂有占上风的机会?”
薛蕲道:“母亲,你教训鲁儿本无可厚非,只是方才你竟使出轻寒北辰大法,未免严重了些。”
鹿连城说:“你又纵他。苏女侠今日是贵客,自然不与他计较。若他日鲁儿不自量力,冒犯了法力高强之人,怕是性命不保。”
莲香子摇头,对薛蕲说:“你可知为人母的道理?”
“为人母的道理,我自然所知不多。母亲有什么教诲,我听着便是。”
薛蕲这样一说,莲香子便知,女儿还在为自己的婚姻埋怨她。她原以为,只要女儿女婿成了亲,有了子女,时日久了,女儿自会原谅她,却不知论固执,薛蕲与她这母亲无二,又岂会轻易改观?薛蕲与鹿连城的婚姻,外人看来倒还和睦,寻常夫妻争争吵吵,他们家却格外太平,太平过了火,便形成了一种默契,再看不过眼的事、再咽不下的气,闭上眼咬紧牙,不几日也就淡忘了。薛鸿儒康健的时候,薛蕲只同他吐露衷肠,又是懊悔,又是自责,又是怨恨,又是沮丧。薛鸿儒只劝她看开些,憋不出别的话来,可便是这些意料之中的体己话,薛蕲也不能指望从旁人那里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