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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1 / 2)

长白山又到了雪季的尾声。洛神峰顶莹雪苍茫,间或缀以墨绿的松冠。山腰处土色渐朗,奈何云雾缭绕,无论立于山顶俯瞰还是站在山脚仰视,多半时候只见得一片惨白。至山麓又有了绿意,红松、毛榛、水曲柳、桦树、春榆蔚然成风,绿梢枯枝纵横交错,远看去,不乏沧桑之感。

通往重明观的青灰石径上落了脚印,站在洛神峰最高处可以清晰地看到那脚印一路匆忙,自冷杉中来,冲向山门。山门以内立着苍劲的侧柏,树间又密密生着百枝蔷薇,开花时节暗香乘风而上,把重明观前院熏出些凡间气象。非要跨上百尺来高的石阶,逼近重明阙,闻到远处毕方殿内终日焚烧的夜罗香,这重明观的仙家气韵才有了着落。

黄玉笙永远不会忘却她初登洛神峰的情形。山门两侧的朱红砖、侧柏树间的鸟鸣、观门石檐下那万年金桃雕就的重明鸟,每一样都那样稀奇。进了观门,过前院那片金桃林,杵在石阶下仰望重明阙,稀奇之余,无非神往、崇敬了。那阙门是黑中透红,红中纳紫的,阙门两侧以小篆镌着门联,上联曰“和风醉柳,黛山承玄窍厚泽,生奇峰异壑”,下联曰“旭日扶桑,天池溢玉清宝气,蔚紫雾苍云”。阙顶以玄石雕出飞檐,张扬灵俏,尽是重明鸟翅羽的形容。烟云缭绕下,石斗拱、介石、阙身显得过于沉重,好像阙基直直贯穿山体,深扎于百丈之下,不可动摇。这在年方九岁的黄玉笙,已经是世上至尊至圣的存在了。

接任掌门以来,这些往昔的记忆便不时翻跃而出,叫黄玉笙忧心忡忡。毕竟她入门时,重明观正值鼎盛,是仙界三派之首。这样的基业,黄玉笙牢牢守住还好,若在她手上败落,颜面不保事小,愧对祖师,那才算真真刺心的罪过。然而再多忧虑,该来的总要来,黄玉笙天资平平,重明观的处境,她是一清二楚的。这几十年来,昆仑白泽观的丁贤梓野心日盛,黄玉笙担心的,已不是重明观在仙界的地位,而是本门的存亡。她早下誓言,欲与重明观同生共死,只是放眼山门,定睛于毕方殿门额上写着“毕方”二字的金桃匾,再看殿内打坐、殿外修法的同门,又觉得哪怕自己殉道而亡,也还不清师父华清师太的百年恩情了。

重明观由盛而衰,黄玉笙卸不去责任,只怪她一人,却有失偏颇。本来仙界三大派自古便以降妖伏魔为任,供奉三清天尊,是同气连枝的。长白山重明观供奉元始天尊,由赤焰老母开宗,至今已逾一千五百年。赤焰老母修行圆满后列玉清圣境,传位玉和仙姑,玉和仙姑飞升之际传位于华清师太魏辛,至朱雀仙子黄玉笙执掌已是第四代了。昆仑白泽观则供奉道德天尊,开宗的是太虚上人。开宗之初,白泽观是建在天山玉竹峰上的。后来太虚上人为叛徒所害,走投无路之下炼化八面冥灵咒,将自己和叛徒冰封在玉竹峰顶。此后灵池上人接掌白泽观,遵太虚上人之意,在昆仑山重修白泽观,传衣钵给苦玄真人,苦玄真人飞升后,再传位丁贤梓,这前前后后也足一千三百年了。三派中最后开宗的是玄鹤宫,位于丹霞山,立派宗师为紫云老祖。玄鹤宫供奉灵宝天尊,论修行法门,玄鹤宫不及重明、白泽二观,可丹霞山通幽谷是当年鸿钧老祖始生始灭之所,因而仙家法器但有些威力的,多半出于此地,也正因如此,玄鹤宫仙灵之气反胜过重明、白泽二观。

仙界三派开宗之初并不分什么主次,互以兄弟姊妹相称,还算和睦。每百年,三派仙侠便同往南海则居山,论道比法,起初只为切磋,待三位开宗祖师或飞升或殉道,这百年之期就成了仙家正宗之争的赛会。千百年来,仙界正宗之争倒也有些波澜。玉和仙姑执掌重明观时,头一百余年重明观连续两次赢了正宗之位。然而灵池上人主持白泽观的四百余年,仙界改以道德天尊为正神,白泽观霸占了正宗之位。灵池上人飞升后,长白山重明观才重登三派之首,元始天尊又成了正神。此后百来年,白泽观虽略有式微,与重明观尚有一争高下的资格。直至华清师太执掌重明观,两百年间白泽观再未有挑战元始天尊正宗的企图。这主要因为重明观的神霄和合阵得以成型,得了仙界第一大阵的名号,所向披靡之势,恐怕连玉和仙姑这创阵之人也未曾预料。

华清师太殉道之际,重明观风光虽在,内里却大不如前了。一则当年诸魔来犯,重明观死伤惨重,二则神霄和合阵失了一道重要的阵门,倘若外敌入侵又或者仙界比试,莫说白泽观了,便是玄鹤宫一众,黄玉笙也无十足获胜的把握。执掌重明观七十二年来,她广纳门徒,只盼神霄和合阵重振神威。这事说来容易,要达成却有千难万阻。

单论阵法格局,神霄和合阵算不得复杂,不过生、死、晦、明四门。四门应了兑、震、艮、巽四卦,法力托在重明观的四件法器上,分别是白龙剑、幽冥鉴、青天印和逍遥旗。黄玉笙是幽冥鉴的主人,青天印和逍遥旗的主人分别是黄玉笙的师叔姚晓霜和师妹许燕飞。神霄和合阵缺失的道门在兑卦,这也正是此阵最关键的一门,托于白龙剑。这白龙剑炼化自丹霞山通幽谷,也算得重明观里足以当家的法宝。可是法器再有威力,没能遇上有缘之人,是难得发挥的。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仙人魔三界万物逃不出八卦之变,都在那八八六十四门卦象之中。人有仙根,物有灵须,天地造化自有各人各物的命数本分。譬如白龙剑灵须属兑卦,那么有缘人必仙根扎于兑卦,旁人再高的修为,拿起白龙剑,那剑也空有其形,与人间寻常宝剑并无二致。可黄玉笙要补齐仙阵道门,单单寻到有兑卦仙根的人还差得远。因为天底下的法器,凡化自仙山灵地的,都有它自个的禀性,恰似鹰犬,主人寻它,它也挑剔主人。若强行驱使,它便心猿意马,法威也好、灵气也罢,哪还做得指望?

黄玉笙一干门徒中,唯有两人仙根属兑卦,一人仙缘薄浅,未能驾驭白龙剑,如今尚在册外,另一人名叫苏荣,是黄玉笙五弟子,修行至三十二年,总算做了白龙剑的半个主人。说她是半个主人,只因那白龙剑虽听她驱使,论法力,比之寻常法器并无所长。众弟子中,苏荣也算勤勉,加之仙根丰厚,修为不低,可是这许多年苦修并不能达成人剑合一的境界。

打从苏荣收服白龙剑,黄玉笙每年中元节都会在长白山顶布设神霄和合阵,一年年过去,仙阵法力竟无半点长进。非但如此,由于兑门溃缺,余下三门真元错乱,苏荣修为越高,黄玉笙、姚晓霜、许燕飞越容易走火入魔。有好几次,若非黄玉笙及时下令撤阵,许燕飞便真元逆转,险些丧命了。眼看百年之期将至,神霄和合阵却指望不上,黄玉笙自己的修为又远不及丁贤梓,思来想去,要阻止丁贤梓吞并重明观,她只剩最后一招了。只是这最后一招事关重明观声誉,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愿使出来的。就算抛开本门声誉,黄玉笙对待这件事也必须谨小慎微,因为这件事关系到一个藏在鹜孤峰碧洗池下的秘密。而这秘密,又与黄玉笙的大弟子顾乘风的身世息息相关。

顾乘风打小养在重明观,五岁正式入门修行,已有六十七年修为。他只知自己父母双亡,是黄玉笙在山下抱养的孤儿。既是孤儿,人间别无牵挂,他便潜心修炼,但求正果得成,位列仙班。寻常人修行,三十年修得法宝已属不易,顾乘风仙缘深厚,只修十二年便在长白山后山收服一件威力非凡的法器,名叫天罡猎月檠。这法器本是赤焰老母的双凤簪,赤焰老母飞升那日,才入二界玄明恭庆天,那铜簪自发髻脱落,下坠时化做一道青光,直落长白山西南的鹜孤峰顶,砸出一方天坑,后来天坑积雨成潭,玉和仙姑唤它碧洗池,那双凤簪便在池底化作天罡猎月檠。

天罡猎月檠原由白泽观玄隆子所得,玄隆子失踪后,法器归隐鹜孤峰,几百年来未曾现世。当年顾乘风得此法宝,是黄玉笙头一回见识这长白山头等威名的法器。当年她听华清师太说,长白山上共有一百二十余件法器,可独当一面的,除了神霄和合阵四门法器,还有拈花剑、九曜莲花戟、太阴锁魂锥和天罡猎月檠,分属离、坤、坎、乾四卦。这八样法器,独独天罡猎月檠炼自长白山,偏巧它又是重明观中禀性最乖张,最难现世的宝贝。当日顾乘风收服天罡猎月檠,黄玉笙只道他仙缘深厚,并未思及,这法器炼化自鹜孤峰上、碧洗池底。最近几日,当她考虑将碧洗池底的秘密告与顾乘风后,她才恍然大悟,这天罡猎月檠是顾乘风与他生母命定的联系。在这联系之中,黄玉笙悟不透孰因孰果,可正是这母子命定的联系,坚定了黄玉笙将秘密和盘托出的决心。

顾乘风并未做好迎接秘密的准备。他是黄玉笙大弟子,对师父向来恭顺,所以黄玉笙的吩咐,他只管遵从,是不会去细细揣度的。就说这天,黄玉笙将他带来鹜孤峰,本来是不同寻常的。因为鹜孤峰是长白山禁地,重明观中人,除了掌门黄玉笙和她师妹许燕飞,其他人等是不得靠近的。

一路上,黄玉笙不言语,顾乘风也不开口。师徒两飞抵鹜孤峰顶,黄玉笙回头瞧一眼顾乘风,顾乘风看出师父面色有异,虽有疑惑,并不多思一分,守着为人徒的本分。两人行了几丈小路,再朝一块高耸的巨石飞去,立在石边,可将碧洗池尽收眼底。日头刚起,映在碧洗池中,铜锣大小,火红一片。池面如镜,水色翠绿,浅处池壁上的石纹分毫毕现,美则美矣,却有几分怪诞。毕竟周遭绿树成荫,池边落叶成毯,这池中却不见一片叶子,且池中既无鱼虫,也无苔藓水藻,若非这碧洗池位于仙山,顾乘风真要疑心这池里有妖怪了。

黄玉笙面朝碧洗池,问道:“你可知鹜孤峰为什么是本门禁地?”

“徒弟不知。”

“你想知道吗?”

关于鹜孤峰的秘密,同门早有议论。师父既然问起,想必重明观里的流言,她已有耳闻。顾乘风本想答“不”,可这谎话显而易见,虽是个好答案,未必是师父愿意听到的。如此,他垂眼答了声:“想。”

黄玉笙转身一笑,说:“想知道,你便随我来。”

话音未落,她已飞身化作一道剑气,直冲碧洗池。顾乘风亦纵身跃起,入池的刹那,天罡猎月檠散出金光,把他肉身团团护住。那碧洗池水寒凉入骨,虽有金光护体,顾乘风还是冷得直打哆嗦。越往深处钻,天光越暗,再钻十来丈,前方却逐渐明朗。回头望去,竟漆黑一团,好像上下颠倒了。

池底是一处空穴,正中有颗青白宝珠,闪闪发光,照得四壁通明。师徒两落达池底,顾乘风抬头环顾。只见池水悬于头顶,略有些波光,好似一面银镜,照出池底的一切。再看周遭石壁,青灰底色缀以白斑,时而闪一抹灼目的虹彩。脚下石板莹白而坚硬,乍看是冰块,踩上去非但不滑,倒有三分涩滞。

黄玉笙站在那颗宝珠跟前,自印堂引出内丹,化在宝珠内。刹那间,青白宝珠转为朱红,光芒拂于石壁,烈焰融冰般开出一条隧道。黄玉笙收起内丹,朝隧道走去,顾乘风紧随其后。那隧道内寒气加重,尽头闪出幽幽蓝光,更有烟云缭绕,在那蓝光中显出狰狞面孔。到蓝光近处,顾乘风这才看清,那蓝光发自一块千年寒冰。寒冰一丈见方,依稀透出当中的人形。只是寒冰敷了白霜,那人的面孔是全然模糊的。再走近些,顾乘风便发现那寒冰顶上竖一柄长锥,锥体刻有符文,紫光频闪。这铜锥,顾乘风虽头一回见,单凭那紫红电光的凛冽之气,他也断定这法器非同一般。

黄玉笙上下打量那块千年寒冰,对顾乘风说:“风儿,你跪下。”

顾乘风扑通一声跪下来。黄玉笙问道:“你可曾想过,为什么本门上下,只有你一名男弟子?”

顾乘风答道:“弟子也想过这个问题。我问过师叔,她讳莫如深,我便不好追问。这些年下来,我倒不去琢磨个中缘由了。”

“我们重明观,自祖师赤焰老母立派以来,便有一条不收男弟子的规矩。为师收你入门,实在是形势所迫,不得不收。”黄玉笙叹道,“你现在跪拜的人,是我师姐,人称北落仙姑,冷惊鸿。她便是你母亲。当年师姐珠胎暗结,我师父为了保全本门清誉,将她关在此地。你出生后,师姐冲撞师父,师父为了惩戒她,才拿这太阴锁魂锥将师姐禁制在千年寒冰内。”

顾乘风愣怔着,心头坠下去。万千思绪烧成灰烬,留下来的不是震惊、错愕,不是愤怒、沮丧,好像莫名卧床半生,临死前弄清病因,哪怕时日不多,总算释然了。黄玉笙见他不言语,拉他起身,道:“这件事,为师本不该瞒你。但是这个秘密,关系到重明观和师姐的声誉,我的苦衷,你可明白?”

顾乘风木然点头。黄玉笙继续说:“当年,师姐修为远在我之上,本来这重明观掌门的位子是非她莫属的。若不是那日,境、阴两魔助天、人、阳三魔破阵,人魔再将你母亲掳走,她也不会落得此等境地了。”

黄玉笙所言“天、人、阳”三魔,是魔界的三个护法明王。天魔飞天试道,为护法明王之首,托身赤耳狐狸,化作人形是一副书生模样,玉面朱唇,手执一把玳瑁扇;人魔乱人意志,诱人痴迷,托身虎斑蟒,化作人形是个细腰妇人,长眉杏眼,额发垂鬓;阳魔操弄凡夫眷属,精于阻道克圣,托身四目犬,化作人形是个粉面杏目、身姿娥罗的女子。助他三魔的境魔最是诡谲,擅以迷境幻术作茧,缚人元神,托身万年延香木,化作人形是个发长千尺的青衣美女。阴魔则操纵梦魇,托身白喙鸦,化作人形是个黄毛巨人,前后两副面孔,一悲一喜,常以笑声索人性命。

天、阳、人、境、阴五魔之外,还有地、神、鬼、病、妖五个魔界护法明王。地魔专司火灾水祸,托身金鼻鹿,化作人形是个白发老者,披一身黑斗篷,背一只金葫芦。神魔食人贪欲,托身火貔貅,化作人形是个鼓眼凸嘴的光头大汉,双手执锤,吼声如雷。鬼魔统领冤魂恶鬼,托身长尾蝠,化作人形是个佝偻老妪,撑一把青玉杖,善以魔诀驱使鬼魅。病魔驱驭毒邪,以业病害人,托身犀角兔,化作人形则左男右女,舌如烈焰,声若洪钟。妖魔擅驭人形未成的山魁河怪,托身三头狼,化作人形是个彪形大汉,声音时尖时哑,变化多端。

十大护法明王炼自魔界尊主兕虎神君的十根手指头,成形至今,已足两万八千年了。盘古开天地之前,混沌之中便有一股浊邪之炁。鸿蒙初辟,这浊邪之炁游荡百万年,终于沉入人间,借山川河流炼化九千年,修得元神,再藏身不周山贪狼洞内修炼九千年,得肉身,自封兕虎神君,成为魔界尊主。当年共工怒撞不周山,折了天柱,毁了贪狼洞。女娲断鳌足立四极,又平了洪水,灭了祸害人间的九条黑龙巨兽,便协九天玄女剿杀兕虎神君。兕虎神君被九天玄女斩去十指,危难之际巧逢天狗食日,这才侥幸逃脱,匿到太和山妙一谷中的灵璧峰下。

人间至阴至邪的所在,除却不周山贪狼洞,单余太和山妙一谷、丹霞山凤鸣谷、长白山子虚谷、天山玉梅岭。兕虎神君所以匿身太和山,一是因为太和山为盘古之心所化,若论天地华光、日月精气,丹霞山也不及太和;二是太和山阴阳逆位,虽为盘古之心所化,却以浊邪之炁为盛,居妙一谷修炼魔功最是事半功倍。只是妙一谷浊邪之炁过盛,长居此地,纵然道行深如兕虎神君,也免不了身染寒毒,因此兕虎神君一面苦修,一面也在伺机出关,以谋宝山灵洞,享受人间富贵。

总之在灵璧峰下,兕虎神君精进了万年道行。他那十根断指没于尘埃,待上古神明返九霄、化星辰,方吸取人间戾气,托身幻变,九百年后各成一方魔主。亏得这十魔一盘散沙,未能在人间掀起滔天巨浪。至武王伐纣,天庭诸神归位,兕虎神君魔功大成,这便出关携魔众危害苍生,妄图一统人间。仙界三派后山各立一块玄武石碑,记载了三派始创以来,数次仙魔之战的前因后果。据碑文所记,赤焰老母、太虚上人各据长白山和天山,立派纳徒,维护一方正气,就是在那道消魔长的紧要关头。两百年后,紫云老祖又在丹霞山建玄鹤宫,天下正道便呈三足鼎立之势。此后百来年,魔界气焰虽受了压制,兕虎神君到底有万年道行,人间邪气不除,仙家三派终有存亡之虞。于是三派祖师合力,创九天九地归元阵,将兕虎神君同他七个护法明王禁制于太和山灵璧峰下。

九天九地归元阵分天地两关,两关各占九宫。中宫镇兕虎神君,其余八宫,乾、坤两宫分别镇守天、阳和地、阴共四魔,另六宫各镇一魔。除中宫外,八宫共占十六阵门。每道阵门由一件法器镇守,那十六件法器均出自丹霞山通幽谷。发动九天九地归元阵,需要正道派出九名弟子,每人守一宫。仙阵发动,三派祖师便发功将阵中这九名弟子的元神逼出躯壳,与阵法合一。寻常邪魔单是靠近这九天九地归元阵,就会形神俱灭,化作飞灰。兕虎神君道行极高,便是九天玄女下凡,与彼时的兕虎神君单打独斗,胜算也不足六成,三派祖师皆知,九天九地归元阵威力再大,不施谋略,是没法收服兕虎神君的。

当然,兕虎神君诞于宇宙混沌,便逃不出宇宙混沌之道。所谓福祸相依,利弊相生,魔界护法明王们炼自兕虎神君的十指,这才得了永生不灭的元神,成为兕虎神君的得力爪牙。正因如此,每个明王连兕虎神君一系心脉,而兕虎神君练就的魔功,偏以心脉为根,血魄为枝。断其心脉,兕虎神君自然血魄不支,再合三位祖师之力,便能将他降服。如此,仙家三派当年一口气收了七个护法明王,单叫阴魔、病魔、境魔逃脱在外。

这三个护法明王最擅匿藏,其中病魔修为和法力虽在十个魔头中排行末流,仅略胜于鬼、地二魔,却从未被仙家收服。好在断去七系心脉,兕虎神君已如强弩之末。趁他法力溃泄,真元大乱,三派祖师合同门之力拿出看家本领,便将他逼入九天九地归元阵了。然而兕虎神君贵为魔界尊主,九天九地归元阵虽勉强禁制了他的修为和道行,一旦天象有异,冲破阵门于他仍易如反掌。要将他永封在灵璧峰下,非破他肉身不可。据碑文记载,那九名守阵弟子乃卫道牺牲,以元神合九宫伏魔咒,灭兕虎神君肉身,从此仙道昌盛,世人免于魔界荼毒。

斗转星移,天象无定,阴阳之炁起伏跌宕,一千多年来,仙魔屡次交锋,终究是邪不胜正的。兕虎神君肉身不全,唯有十大护法悉数脱阵,他心脉十全,才能吸天地邪浊之气,继而重生。可要大破九天九地归元阵,谈何容易?这一千年间,正道小劫历经无数,大劫仅两遭。一遭发生在五百年前,有惊无险,另一遭发生在七十三年前,也是这次浩劫给正道带了些许惨痛教训。

那时候正值六月,重明观前庭的金桃刚入果期,昆仑白泽观外冰雪始融,丹霞山玄鹤宫则到了幽兰吐蕊的时节。仙界诸人夜观天象,都察出异兆,算出七日后荧惑大冲。本来大冲算不得稀奇,可不日还有一场月食,若荧惑大冲撞上血月凌空,太和山阳炁亏损,九天九地归元阵便有阵门失守之险。翌日清晨,玄鹤宫掌门天枢道长以通天幻形大法将白泽观掌门丁贤梓和华清师太传声化形至玄鹤宫玲珑阁,与他们商讨应付噩兆的对策。

三人之中,丁贤梓年纪最大,道行最深,也是唯一一个经历过五百年前正道大劫的人。荧惑大冲适逢月食是大险的天象,天枢道长与二派掌门商议,是谨慎起见,生怕天罡炁衰,兕虎神君破阵。他提议三派掌门出动,前往灵璧峰镇守九天九地归元阵;华清师太随声附和,丁贤梓却不以为然。丁贤梓虽知天象凶险,到底见过大世面,不禁冷笑道:“荧惑大冲煞炁虽盛,灵璧峰下的魔头要破阵门也没那么容易。当年荧惑守心,又赶上七杀骤亮,天地间浊煞之炁勃然,九天九地归元阵五宫失守。我师祖灵池上人、重明观玉和仙姑、令尊师济航真人和师伯苍霞老人在灵璧峰与诸魔斗法数个时辰,三魔破关而逃,单剩阳魔困在阵内,眼看兕虎神君重生在即。那夜的情形我还历历在目哩,偌大一座太和山竟遭邪炁团团拢蔽,更别说天地歪风四起,一时间飞沙走石,那情形,您二位不得亲见,到底是想象不出来的。诸魔与我们仙界斗法,亥时为始,至丑时仍胜负难分。胶着之际,我师父以元婴珠镇住天地两魔的道行,我们仙界才占了上风,将四个魔头送回仙阵。守到日出,这场浩劫总算得以平定。谢师侄,倘若区区一个荧惑大冲都要我们三人出动,那来日临逢更大的凶险,我们又该当如何?退一万步说,我们三派这两百年来广纳门徒,总该让徒弟们历练才好。有朝一日我等飞升,伏魔卫道的责任总归是他们的。”

天枢道长陪笑道:“丁师叔言之有理。只是这一次,荧惑大冲和血月凌空挨得太近。若不巧正好撞上,灵璧峰恐有……”

不等天枢道长言毕,丁贤梓抢道:“撞上又如何?如今十大护法魔头,只有境魔、阴魔在人间作乱,便是大冲撞上血月,逃出三两魔头又如何?人间罡炁大盛,单凭天象异变,兕虎神君是破不了阵的。我主意已定,今日午时便差犬儿带上三两人等前往太和山。天枢师侄若不放心,你亲自出马我也不阻拦。至于华清师妹,想你重阳观贵为仙家正宗,若为了区区一场荧惑大冲便大动干戈,难免惹人耻笑了。”

华清师太本不打算多言,丁贤梓这样说,她沉不住气,笑道:“丁师兄见多识广,我是自愧弗如的。其实上次仙界百年之期,我已真元大损,这二十几年闭关修炼,刚恢复元气。当日丁师兄不惜耗去五十年法力,非与敝派一争高下,想来内伤还未痊愈,差弟子应险也在情理之中了。但是长青的担心不无道理。毕竟仙魔两界已逾四百年无有大战,虽说依近日星象,兕虎神君破阵绝无可能,我却以为,谨慎行事总不为过。既如此,这次伏魔大任,劳烦长青亲自出马了。丁师兄派出三名弟子,我重明观也遣三名弟子出征,长青意下如何?”

天枢道长捋须道:“也好,也好。这般说定,五日后,我们三派便在太和山南麓会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