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钱,咱们不要着急啊。”郑同志忙伸手拉了钱同志一把。
“我们可不是刺头。”站在后面的赵得胜忙仰头辩驳。
林雪君朝大家摇摇头,示意没关系,做工作遇到不同意见的同志很正常。有分歧,继续讨论商量就好了。实在不行,就打电话给场部沟通,她相信总能谈下来的。
研究所一年一做数据,每次收效不佳,其实都是一次打击。对于人力物力也是一次消耗。以前国家没条件,只能用这样的笨方法去苦学、钻研,如果能说服研究员同志接受她的提议,研究所就能更高效地完成研究,不必多受挫折,并且把更多的精力和时间门集中在进一步的优化之中。
望一眼表情坚毅的钱同志,她挠挠下巴,开始思索起如何拿下这块硬石头。
却不想钱同志见说服不了林雪君,又把视线转向大队长,率先打破了僵局:
“咱们现在是很民主的,要不这样,如果你们全生产队投票超过80%的社员都愿意接受少割1的损失,愿意听这位小同志的话,而不是我们专门研究牧草的话,那我们俩也不阻止你们割草了,行不行?”
牧草冬储直接影响牲畜冬天掉膘、存活率等,‘牲畜们好不好’直接与‘牧民们好不好’挂钩,每年都有生产队冬储牧草不够用,四处求着买牧草、借牧草的。
还有的实在搞不到牧草,眼看着牲畜要饿死,只能去各地存放过牧草的土地里筛草毛毛来做牧草——所有牧民拿着家里的筛子去筛土,一点点细草毛毛地筛出来。白天风大,晚上风停,牧民们晚上不睡觉地趁没有风去筛草毛,一群人凑一晚上,才能凑够一板车草毛毛,喂给最瘦弱的牲畜保命。
那种牧民们通宵没日没夜抠毛、筛草地能保一头算一头的日子,谁能忘啊?
他不信这些牧民们光听林兽医捧着本俄文书说的轻飘飘几句话,就愿意少割这么多冬储草。
想着用这样的方法,直截了当地拿群众的力量压住少数反抗声音,也省得再向社里汇报沟通或继续拉锯等诸多麻烦。
林雪君表情古怪地望了眼钱同志,在对方目光也投过来前,转开视线扫向第七生产队社员们站立的方向。
“那行。”大队长转头看一眼林雪君,请她面向另一边,接着对站在草场上准备来割草的留在冬驻地的几乎所有社员道:“同意听林同志的,地上草高留5的,举手。”
风的巨手摇落枯叶,驻地门口的大树簌簌响个不停,黄叶飘飞,铺盖得碎石路上仿佛多了层金灿灿的黄毯。
林雪君背对着所有人,望着前方蔓延向天际的被风吹斜的苜蓿草。
如果不是有切实的根据,她绝不会信口开河。
来到这里后,她对于自己掌握的知识一直使用得很谨慎,生怕自己纸上谈兵,给生产队造成损失。
她深知这片草原不是她试验自己知识的检验场,牧民们的生活更不是她求上进、拨未来的垫脚石,但能发挥正向作用的、确定正确的知识,她也不吝推广和落实。
既然来到了这里,就不能畏难,更不能为图安稳而畏手畏脚。
直视前方,林雪君在风中站得很稳,背挺得笔直,每一个肢体语言都在表达着她的笃信。
生产队的社员们东张西望几秒,渐渐有人抬起手臂。
起初,举高的手稀稀落落,钱同志抱胸望着人群中这几个少数派,不由得露出胜利者才会有的宽厚微笑。
可渐渐的,他笑容收拢,唇角再勾不起弧线。
举高的手越来越多,阿木古楞、翠姐、衣秀玉、赵得胜、王老汉、吴老师、孩子们、穆俊卿、秦老汉、张大山……第七生产队里的社员们,一个算一个,哪个人没见识过林雪君同志的厉害?
她给母牛生产、给马开腹切除套叠肠断、给初生羊喂土霉素防治羔羊痢疾、给染疫病的畜群驱虫治病、将疫病隔离在第七生产队之外。
她带着各生产队的中药材学徒进山采药,使第七生产队成为全公社中药材储备最多最全的生产队,连人类生病时也受益。
她从春天接羔开始保犊、救畜,让第七生产队没落下一次疫苗,几乎每头牛都接受了体内外双重驱虫,使他们一年劳作照料的牲畜折损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甚至成为公社今年出栏量第一的生产队……
就算与牲畜无关,林雪君同志做的韭花酱真的很好吃、很耐放,林同志建议阿木古楞画画做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这件事真的被出版社认同,她带大家用碎石铺路真的很平整好用,她带动着第七生产队更快更早通电、通电话……她来到第七生产队,勤勤恳恳做事,没干过一件损害大家利益的事,没说过一句大话。
一个人要想做事顺畅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需要很好的口碑——好口碑的建立可不容易。
但林雪君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过来,将自己的好口碑巩固得风雨难摧。
钱同志眼看着高举着的稀稀落落的手,渐渐变得阵容可观。
他瞳孔不由得收缩,目光缓慢地从左移向右——每个人都举起手,连不懂事的孩子们都举高手嚷嚷着什么。
他侧耳仔细听,才听清小孩说的好像是:“林同志玩嘎拉哈(羊拐骨玩具)天下第一,她很厉害的!”
“……”钱同志疑惑地眨了眨眼,捧着本子的手不知不觉间门垂在了身侧。
难道真的应该留5?
怎么所有人都支持这个年轻人吗?
大队长王小磊望着钱同志笑了笑,他们第七生产队的事,其他人是很难看懂的。
就像其他生产队的知青们常发生冲突,还有跟本地牧民打过架的,但他们生产队的知青们各个好相处又上进,这话在场部说出去,也常让人不相信的。
踏步走到背对着大家的林雪君身边,他伸手搭了下她的肩膀,小声道:“小梅。”
林雪君应声转头,目光所及,是几步外朝夕相处的所有社员们举高的手。
秋风吹过来,她眼眶微热,唇角翘起,终于化成大大的笑容。
这是一场双向的奔赴。
…
大队长喊大家开始打草后,林雪君走过去与钱同志和郑同志握了握手,在对方疑惑眼神打量下,温和地点了点头:
“我之前不知道咱们研究所会下达留草4的任务,没有准备。等从草场回驻地,我会打电话回场部汇报这件事。”
“……”钱同志总觉得无论是第七生产队的反应,还是林兽医的状况,都有点跟他设想的不一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沉默着点了点头,便同郑同志一起,在妇女主任额仁花的带领下回到驻地。
吴老师教室里,钱同志将电话拨回场部,跟研究所的领导汇报了这件事,请示一下场部的意见。
汇报罢,钱同志和郑同志就坐在教室里等电话。
额仁花给他们准备了一大壶奶茶,请他们在教室里随便坐一坐、看看教室读书角的书,自己休息休息,他们便一边喝奶茶一边闲聊。
在读书角,他们翻到许多印有《首都早报》图书室印章、《内蒙日报》办公室印章的来自不同城市、不同单位的书籍,坐在小椅子上看了1个多小时书后,场部终于回电了。
打过来的是公社社长秘书小刘同志,与钱同志寒暄几句后,他便开门见山道:
“留高5的建议是林同志提的?”
“是的,林雪君同志,咱们公社在第七生产队设兽医站的林兽医。”钱同志如实回答。
“你们辛苦辛苦,问问林同志,第七生产队前面几个生产队草场湿度、温度等情况下,是不是也是留5最好。”小刘道。
“啊?”
“如果林同志说是,你们就再折回去,跟前面的生产队说一下,统一都留高5。如果已经按照之前的试验标准割完了,那就算了。还没割的生产队,全照林同志说的做。”小刘补充道。
“全按照林同志说的?”钱同志不敢置信地问:“这是我们所长和社长下达的命令吗?”
“是的,如果是第七生产队兽医站的兽医员林雪君的话,就按照她说的做。回头请她写一份分析报告,给到研究所和社长这里就可以了。”小刘非常肯定地道。
直到挂断了电话,钱同志都还握着话筒久久地发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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