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束阳光照在木匠房靠近草原的大仓库,小鼠兔迎着阳光开启了新一天的搜寻和囤积。
在山坡上,它摘下几朵秋天仍盛放的小花。在树根背阴处,它捧了一大团沉甸甸的青苔。
满抱食物后,它机警四望,接着滴溜溜跑向它为自己选的过冬地——人类仓库里几根大木头架起的一个空隙。
阳光像一束舞台追光,悄悄送它将食物堆回小窝。又在它从仓库探头奔出时,接它去草场上有花有种子的地方。
如果拥有热爱生活的眼睛,再细微之处也有生机和故事。
小王小丁不仅在亲历林雪君的日常,还想通过她的眼睛去看、去体验支边生活。住在木匠房里的日子,他们描摹了草原鼠兔为冬天囤积食物的画面,摄取到这片土地上在同样的季节做着同样工作的人类和动物的一个又一个瞬间。
也不断地向林雪君提问,讨论她眼中的劳动与这片边疆生产队。
坐在知青瓦屋的圆桌边,三个人讨论了许多当今文学市场现状,以及报业刊登文章审稿的标准。
任何人想要从泥潭爬向光明都不可能不经历坎坷,但前进的路上必不可能只有伤痛。
每一段历史、每一段人生都有苦有困境有糟糕的一面,单看用怎样的眼睛去看,又着墨描摹哪一个片段。
“牧民们许多连字都不认识,农民们大多也不懂得如何写文章。所以在过往的书面上,我们只能阅读到其他职业者眼中的世界,在这些人眼中农民和牧民是怎样一个形象,被描述者是没有能力反驳的——因为他们手里没有握一支笔。
“我不觉得我创作的文章有什么难度,不过是用牧民的手握住我的笔,完全从他们的角度去描摹他们的劳动和生活。
“读者们觉得缺衣少食的边疆,对他们来说是养育他们的家。
“城里人觉得艰苦贫穷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是呼吸一样的日常。
“抛开‘他人角度的见解’,这就是最纯粹的边疆劳动者们的生活。”
“……”小丁抿着唇,听得格外专注。
再回想这些日子看到的一切风光,经历的一切大小事,忽然有了不一样的体悟。
能写出那么多畅销文章的年轻人,果然见解是更深入的。
“书中自有黄金屋。”林雪松听着妹妹的话,心情很激动。
小王小丁关注的也许是她说的内容,他关注的却是从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成长为言之有物林兽医的这个变化——振奋人心的变化。
与她生活在同样的家庭里,他不过是少读了一些书,便缺少了她看世界的角度。
觉得自己缺失了许多许多。
小时候他野在外面,还总嘲讽她喜欢泡图书馆,觉得妹妹是个没有趣味的小书呆子。如今看来,或许自己才是呆子吧。
“通过阅读,我们能看到其他人眼中的世界,感受到与众不同的观点与智慧。创作也是一样,要寻找自己的角度,要用自己的眼睛仔仔细细地观察,用心细细地体会。那么在哪里都能写出好文章了。”林雪君望向小王小丁:
“南方的知识青年们来到北方,北方的知识青年们也会去南方。每个人一定都会抱怨离家的苦,但生活中一定也有甜。
“两位编辑多走一些地方,一定能挖掘到更多双眼睛,更多只笔。
“有您两位这样的同志,报社一定不愁好文章。”
扫盲活动之后,会写字能阅读的人会逐渐普及到底层人民,到时候报纸上就不止能看到精英阶层的文字,也能看到普罗大众们充满烟火气的故事。
林雪君知道那一天会到来,她比小王小丁两位新闻行业从业者更具有信心。
她能展示的已差不多,最后只剩道别和感谢。
榛蘑、坚果、鞣制过的黄羊皮,满满当当两袋子,是她和大家的心意,托递过去后塞进小王小丁怀里,她笑着道:
“我向两位编辑同志分享的所有日常观察和小故事,你们都可以请其他作者进行创作。”
“好啊。”小王将乡亲们沉甸甸的爱全都递交给小丁,忽然觉得她这句话有些怪怪的,转头好奇问道:“你不写吗?”
“是这样的,接下来我可能都没办法给《首都早报》投稿了。”林雪君答道,之前写文章投稿其实只是一种尝试。成功后又写了几个月的文章,就完全是为了与更多报社和文化传播渠道产生联系,以便她后续顺畅地落实自己更重要的计划。
“诶?”小王惊诧地忍不住拔高声音:“怎么呢?怎么就不给我们投稿了?”
她可是现在最炙手可热的年轻作家,每次刊登她的文章,报纸都会更热卖。大家喜欢她描绘的劳动和生活,与她眼中的奋斗日常共鸣,怎么能不写了呢?
“是我们提供的‘稿费’太少了吗?我可以跟我们总编商量,下次多给你寄些邮票和书籍,你看看还缺啥,我们能给的话,一定帮你搜罗。”
“不不,不是的。”林雪君忙笑着摆手:“近段时间我不会给任何一家之前投稿的报纸写文章了,不止是《首都早报》,连各广播站和《内蒙日报》应该都不会投了。”
“那你准备发文章去哪里?”小王急得咬住下唇,一双才染上离愁的眼睛又染上悲伤。
“内蒙的《牧区劳动报》和首都的《科学探索报》。”林雪君回答得很快,显然她早已为自己规划好了。
“?”小王诧异地挑眉。一位文学新星,忽然不唱诵生活,转型了?
“写啥你想好了吗?”沉默了好一会儿,小王才艰难地关心询问。
这让他回去怎么跟总编讲嘛,来一趟回去,他们最看重的牧民作家就不写稿了。他来见她,明明是为了鼓励她写更多、写更快的。
“想好了,《关于养牛你可能不知道的三件事!》。”林雪君一听小王问这个,瞬间来了精神。这个标题她想了好久才敲定,多好啊,震惊体、标题党的精髓绝对都抓住了。还不浮夸,特接地气。
“……”小王。
仿佛正见证文艺女偶像改行教你养猪。
…
小王小丁悲伤地坐上板车,他们与林雪君摆手道别时,还在高声表示,等回去后,一定跟总编商量,看看能不能在《首都早报》上开辟出一些针对种植、养殖等行业的专业文章发表的区块。
反正就是请林雪君作家不要完全放弃给《首都早报》投稿的想法,说不定他们还能继续合作。
“真不写文章了?”回驻地的路上,林雪松转头询问。刚出名就收手,未免可惜。
他原本是要跟小王小丁一起回首都的,但第八生产队最近秋收工作多,便想留下来再帮着干几天活,也多陪陪妹妹。
“想把自己读书看到的知识用最简单易懂的文字写出来,然后投稿给专业的报刊。时间毕竟有限,又要干活劳动照看牲畜们,又要写文章投稿,还要写论文投稿,根本做不到的。
“所以还是先不写文章了。”
脚偶尔踩到片干枯落叶,压出一阵好听的窸窣脆响,“之前刚来生产队就投稿,报社都不知道你是谁,肯定不会很重视你的稿件。
“就算你写的内容真是对牧民有帮助的专业内容,也未必被采用。
“现在我已经是兽医员了,而且也通过写散文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再写一些专业性的内容,得到刊登和传播的机会就大大增加了。
“专业刊物选文章是很严格的,牧民们看到了你的文章,真的会按照你的文章去操作,这需要担负责任。”
“还挺有规划性的。”林雪松点了点头,这事儿回去跟爹妈讲,爹妈一定也会为她感到骄傲的,多聪明一孩子啊。
“你小时候为了假期能跑出去玩,还会先在家老实呆几天,让爹妈对你的看管放松呢。”林雪君从前身记忆中寻到些片段,笑着道。
“……你倒是挺出淤泥而不染的,还能从我上房揭瓦的事迹中学到些有益的东西。”林雪松撇嘴。
“哈哈哈。”
经过社员们连日劳作,收成的所有玉米都脱了粒,准备冬储的菜都切丝晒干,超大地窖挖好了,土豆等放得住的食材都整齐码放进去。孟天霞和刘金柱也带着第一笔买冬储土豆的钱出发去其他生产队采购,秋储的工作小小地告一段落。
大队长又带人上山采榛子、松子等坚果和野果子野菜——下第一场雪之前,北方人绝不会让自己闲下来。
因为林大哥隔天也要回首都了,大队长给林雪君放了假,让她清清静静地陪陪哥哥。
知青小院边已收割的小菜园前,林雪君带着哥哥坐在了往日大爷大妈们晒太阳的长凳。
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眼睛被晃得睁不开,只能半阖着,渐渐骨头好似都被晒软了,从被晒得发烫的皮肤上漫出懒散的倦意。
他们兄妹俩从小到大就没有过谈心这种娱乐项目,中国式的家庭很少会围桌做正式交谈,哲学、人生观等似乎凑不成家庭话题。
林雪松低头望着脏兮兮的皮鞋和裤腿上落下的斑驳光影,默默琢磨自己这个当哥哥的是不是应该长篇大论两句。比如替父亲给她讲点大道理,或者说些人生金句之类?
从没干过这种事,又羞于做细腻表达的青年渐渐汗流浃背。
憋半天也没整出一篇演讲,只转头问她:
“爸说你还没到第七生产队的时候给他写过求救信,那会儿不是嫌这边人烟稀少、又冷又干,想回家吗?
“后来咋又不想回了?
“你发烧刚好,没有罐头吃,天天还是要忍受天寒地冻……
“虽然爷爷不同意你初遇困难就退缩,但坚持要回的话,爸妈应该也能把你调回去。”
“……”林雪君搓了搓袖口,当初一腔血勇想来支边的,和因地冻天寒生出退意的,都是前身。要想知道答案,大概只能等过四五十年后去寻找那个与她交换了灵魂的、已投身繁华时代的另一位林雪君。
但刚穿来时,她的确也可以继续写信请求回调。
不过那时候她还未深入去思考这问题,便遇到了难产的大母牛巴雅尔。
回城的话,父母不可能让她做游手好闲的盲流,也总是要做工人的。在边疆也没什么差别,写文工人、兽医工人、养牛工人,也都是工人。
无非是环境更艰苦一点而已,但对于从繁华便捷到几乎极致的未来人看来,回城的环境不也是落后且艰苦的嘛。
对上林雪松的眼神,她可以给他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
“给牛接犊后,乌力吉大哥给我们送了好些柴和牛奶。
“大队长给我送来工资,生产队里许多人还记住了我的名字。
“那种靠自己支撑起生活的感觉,太迷人了。”
“……”林雪松垂下眼睑,似乎在思考她的话。
“还想试一试,可以走到什么程度。”人生大概就是这样,朝着未知,选一条路,不知道可以走到什么程度。
身后木围栏根儿处,不知什么时候开出了一簇簇小黄花,林雪君摘了几朵,朝着哥哥晃了晃。
林雪松也弯腰摘了几朵,与她的合成一捧。
“小雏菊。”林雪君说。
林雪松扯了几根草叶将花束紧,迎着阳光将之举高,透过花瓣看到天空、云,还有云下的大山。
接回哥哥帮她系上的花捧,林雪君轻轻嗅了嗅。
转头看看瓦屋后的一棵树,她跑回院子,找了个杯子将花插进去,出来后拽上大哥的手直往屋后走。
攀上高坡,穿过几棵落叶松便来到一棵又粗又高的大树前。
已变得足够粗糙的掌心压住粗糙的树干,左右拍摸了几下,找到合适着力的地方后用力一抓,双脚要敢于离地,双臂要有劲,然后就是往上爬。
转头朝着哥哥一挑下巴,她便专心地蹭蹭上行。选定一根粗枝后小心坐上去,屁股底下稳了,才低头招呼哥哥:
“上来呀。”
林雪松拍了拍树干,上房揭瓦爬树登高这些事他最在行。毫不费力离地后,他自觉太重,选了个比她更低也更粗的树枝。
人才坐稳,一串紫黑色的小果子便递到了手心。
仰头,妹妹收回手,笑着道:
“臭李子,学名稠李,这东西老好了。甜,还对血管好。第一次吃会觉得有点涩有点苦,还酸,但越吃越甜。”
富含蛋白质、矿物质等,是山里人秋天不可错过的野味。
林雪松尝了几颗,果然又涩又酸,奈何妹妹一直劝,他只好坚持吃。
几分钟后,习惯了它的酸涩苦味,竟真的渐渐爱上其特殊的果味。
也品出了它酸涩之后的甜。
兄妹俩于是骑在树上,一边摘一边吃,时不时抬头眺望远方,讨论几句鸟儿筑的巢或者草原上斑驳的黑点到底是马还是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