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君在第八生产大队给大母牛做人工授-精时,她的大哥林雪松乘坐着北上的火车,直奔草原而来。
老旧的绿皮车吐着团团浓烟稠雾,一边大声咳嗽一边摇摇晃晃往北跑。
在火车上,林雪松透过车窗,瞅着了秋收后一望无边的田垄,见到了铁轨边湿地水洼里打架的青蛙,远眺过栋栋工厂烟囱里冒出的烟,致敬过大地上一架架磕头机(采油机)日夜不休地采油……忽然一天,林雪松再看不到黑龙江那些繁忙运作的工业景象,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山峦、田野,参差生长、蓬勃有力的树木林立成无边无际的广阔丛林。
进大兴安岭,他们到呼伦贝尔了。
火车况且况且地顺着铁路工人们破山开江修建出来的铁路,如陆上蛟龙般驶进兴安岭山脉,缓慢停靠向博客图。
1901年中俄共同修筑的东清铁路上,博客图站一直是个重要的补水站点。
进站停靠时,车站上早已等好的妇女立即举着热水壶走近火车,开始挨个窗口地往乘客递出来的大水缸里倒热水。
林雪松也在送水的妇女笑着走来时,顺着敞开的列车窗口将自己的空茶杯递出去,一边道谢,一边等着对方为他灌上冒着热乎气儿的白开水。
茶杯里早已干涸的茶叶得到热水的滋润,瞬间翻滚舒展。茶叶下滚出小气泡,茶香便也散逸开来。
在前面的扎兰屯市等大站,火车停留时间很短,在博客图这个小镇上却停了许久。
乘检一截车厢一截车厢地做检查,拿着小锤子对着火车敲敲打打。车厢间的拉门坏了,就打开小工作箱拧螺丝、补钉子;车窗推不上去了,就抹点润滑剂左右推拉一番,啪一下推到顶……于是,所有出问题的地方都被修整,之前一直只能半开的窗彻底敞开,窗外北方小镇博客图的风景终于无遮无拦地尽收眼底。
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似乎越有绮丽无边的美景。
‘博客图’意为‘有鹿的地方’,风景秀丽,四面环山。它就处在【兴安岭站】前一站,可见其深入大兴安岭的程度。
四面环围的山、山岭上层层叠叠的植被、穿山汇江的溪流……还有被大山和大河环围的冒着炊烟、泛着活力的人类聚落。
林雪松伏在窗口探出头,视线从站台上抽烟散步的乘客身上拔高向远山,只觉视野一瞬开阔,神清气爽。
不知道妹妹去的地方有没有这么美的风景。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擦碰响动,林雪松转过头便见两个被晒得黑黪黪的青年背着、拎着、拖着大包小包穿过车厢,一边走一边往车厢座位号上扫,明显在寻找位子。
军人出身的林雪松始终以‘助人为乐’作为做人准则,立即放下茶杯走过去帮忙拎东西。
“感谢同志。”走在前面的黑青年不客气地将手里的一袋东西递给林雪松,笑着指了指林雪松对面一排木质座椅:
“巧了嘛同志,我们就坐你对面儿。”
说罢便将手里的东西往头顶的置物架上塞,塞不下的又往座位底下放。
林雪松将一袋子特别沉的东西举上置物架后,转身帮后面的黑青年递行李,回头时忍不住问:
“你们这是带了多少东西啊,出门去探亲吗?”
他再看看自己给妹妹带的东西,忍不住开始反思:人家探亲都带这么多东西,自己是不是带少了?
“不是探亲,哈哈,我们去找人,顺便给带点物资。”打头的黑青年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手臂,坐下后掏出自己的大茶缸,从窗口探出脑袋笑着喊过路的送水员:“大姐,大姐,还有热水吗?”
另一个黑青年坐下后笑着问林雪松:
“这位同志是当兵的吧?”
“你咋知道?”林雪松惊奇问。
“一看你坐如钟站如松的,讲话也中气十足,这么有气质,很明显了。同志贵姓啊?”
林雪松报上姓氏后,黑青年又自报家门:
“我姓丁,我同事姓王,你叫我们小王、小丁就行。”
“听恁(nen)口音,首都人?”林雪松不服输的个性冒头,别人能猜出他是当兵的,他可也能猜出对方是哪里人。
为了不让小王小丁听出自己是哪里人,他讲话时还专门用上了在河南学会的河南话,用‘恁’代替了‘你们’。
“是首都的,哈哈,一听就听出来了?您是河南过来的吧?”小丁反问。
“哈哈哈哈……”林雪松见小丁果然被自己误导,得意地哈哈大笑,“我也是北京人,不过在河南呆了大半年。”
“……”小丁。
“……”小王。
“我是过来探亲的,你们咋上这边来了?”这个时代坐火车跨越千里可不是容易事,非有什么特别正经的大事,人可没能力跑这么远。
林雪松看看对面晒得黢黑的两个青年,好奇发问。
在火车上咣当了好几天,啥也干不了,只能看看风景、跟火车上的人打打牌,他已经无聊得快长毛了。
“我们是《首都早报》的编辑,其实几个月前就从首都出发了。那会儿我俩还白着呢,往呼和浩特、包头几个地方跑上一圈儿,就黑成这样儿了。”
小王打上了热水,稳坐回去后一边嘶溜嘶溜地喝水,一边继续道:
“我们拍了不少照片,采集了许多好内容,一路走访进呼伦贝尔盟。
“人家都说博客图漂亮,而且还是个有故事的小镇子,就过来看看,收获颇丰。”
“真厉害,我们国家报业要展示全国各地最真实的生活和群众风貌,全靠你们这样不辞辛劳地实地考察了,令我敬佩。”林雪松不由得收起随意姿态,半举茶杯,朝小王和小丁同志纷纷点头致意。
“哎,别这样讲。我们也是一路走一路学习,真的走进林区、农区和牧区,才知道农民、牧民们的伟大啊。以前看什么‘锄禾日当午’和领袖的文章,都白读了,不走进人民群众,真的体会不到如此深刻。”
小王举着水杯与林雪松碰杯,忍不住感慨万千。
他和小丁这一路走来,真的见到了很多,学到了很多。
最初时只是为了追寻一下林雪君同志的足迹,真的走下来才发现,原来在群众中有不止一位‘林雪君同志’。太多淳朴又感人的故事在无声无息地发生了,他们只来了两位编辑,仅两只笔,远远不够呢。
“是的,我也是自己跟着部队干了大半年的农活,才知道什么叫种地。”林雪松认同地点点头:“你们接下来还要再走多久啊?北方九月底十月初就要下雪了,再继续走访下去可就越发的艰苦了。”
“不,我们这就直奔最后一站,见完我们此行要拜访的人,就折返首都了。”小丁道。
火车发出一声喷气音“呲——”,接着便缓慢地‘况且况且’前进。
窗外立即涌进一股山风,清爽地吹拂过所有人脖颈,引发了一阵舒泰的喟叹。
“海拉尔?还是满洲里?”
“到海拉尔下车,之后去呼色赫公社,再转道
林雪松听到对方居然提及自己的目的地呼色赫公社,忍不住一挑眉,“我们都要去呼色赫公社,下了火车可以一起去坐车。”
“好巧。”
小王不可思议地亮起眼睛,这份缘分使他对坐在对面的兵哥哥生出更多亲切感,一时没忍住,便掏出了份前天的《内蒙日报》——这是在博客图镇能买到的时间最近的一张报纸了——将报纸推到林雪松面前,他指了指报纸第二版上刊载的一篇书写大兴安岭森林采药见闻的文章,笑着道:
“这篇文章的作者林雪君同志,就是我们此行最大的目的,也是促使我们走出报社、走进人民群众的动力。”
“……”林雪松挑眸瞪眼看了看小王,又看了看小丁,接着捧起报纸,凝住了文章落款上的名字: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兽医林雪君】
居然是小梅?!
手指轻轻拂过妹妹的名字,林雪松砸吧了下嘴。
他天天在河南跟着部队开垄、播种、除草、收割,加上垒大墙、脱大坯,白天干活,晚上倒头就睡,大半年几乎没怎么关心过除国家大事外的事,更没读过什么文章、了解过什么新崛起的人民作家。
爹妈给他打电话光叮嘱他给妹妹买东西送钱了,怎么没跟他讲一下,妹妹已经是个在报纸上刊登文章的作家了呢?还是兽医!!!
之前他每次在电话里、信里问爹妈妹妹的情况,他们就回个几句‘挺好’‘适应得还行’‘比之前成长了’,妹妹的成就真就一点不说啊!
这合理吗???
搞半天,全世界都知道妹妹又写文章又当兽医,就他这个当哥的不知道啊。
扁嘴。
速读两句文章,他又忍不住喜笑颜开,啧啧,写得还怪好嘞。
一想到当初那个穿着开裆裤跟在自己身后‘哥长’‘哥短’的小胖丫头,居然都会遣词造句了,就觉得有些想笑呢。
摸摸下巴,他越看越笑,除了‘骄傲’之感越涨越多之外,还觉得好玩。
在他的印象里,妹妹还始终是个孩子呢。
现在都这么有文采,这么有思想了啊。
啧啧,哈哈……
“是不是写得很好?”小王见林雪松一读起来就停不下来,瞬间觉得与有荣焉。
果然他推荐的好文章,谁读谁喜欢啊!
“这位林同志很厉害的!几个月前开始第一次投稿给公社的广播站,还有一些市镇小报之类,现在才多长时间啊,几乎内蒙所有报纸都刊过她的文章了。
“产稿质量高,内容好,思想端正,太难得了。
“她现在刊载过的稿件数得有几十篇了吧……
“到现在林同志写的第一篇文章都还在传播呢,我前几天给我们主编打电话,主编还说河南那边的报纸也开始转载林同志的文章,慢慢说不定就要传播遍全国了。”
“……”林雪松抬眼跟小王对视一瞬,忍不住讶异赞叹:“这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