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想回家了,”他说,“在这里好好睡一觉,明日清晨,再回清水派,好不好?”
花又青呆怔许久。
她轻声:“我不明白,为何好人不长命。”
她不明白。
为何金开野会死,大师姐也会死。
为何……
傅惊尘静静听。
“教人为善,要做好事,得善果,可善果却不一定要给做善事的人尝,”花又青说,“我不明白,难道好人就一定要吃亏?恶人做了坏事就毫无报应?”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傅惊尘说,“天道中,都有记载,逃脱不掉。”
花又青说:“可好人都死了,迟来的善果还是给了旁人。”
“青青,”傅惊尘慢慢说,“你是认为,天道倡导人心向善,却不一定将善报于做善事的人——这样很不公平,对吗?”
花又青腮上挂泪,点头。
“因为’图利’亦非善,”傅惊尘抬手,抚摸着花又青的脸,悄无声息,替她将蹭槐树而伤的几处伤口愈合,轻声,“若善恶皆是立刻反馈到个人身上,只要做好事便有好报——那人人都去做善事,你能区分,他所做的’好事’是出于本心,还是单纯为了得到’好报’呢?”
花又青愣住。
木桶中,水温热。
她觉神智间那层迷茫的白雾,开始渐渐散开、散开、悄然间,缓缓裂开一条清醒的缝隙。
“想想看,”傅惊尘说,“若有一日,一个猎户,遇到一个受伤的姑娘;他本不想救,但那姑娘说要以身相许,他才去救了对方——你说,若他是图谋对方身体
,才去救人;救人这件事,还能算得上善事么?”
花又青摇头。
她似乎明白了。
“有目的的善不是真善,所谓’我种善因我得善果’,只会助长人的自私,进而人人自私,大家都为己而做事,纵使和美,也只流浮于表面,经不起细看,”傅惊尘说,“天道所期望的、所谓长乐世界,不该是人人出于渴求好报而行善事,而是人人考虑他人,做好事不求回报,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人人都种善因,人人都享善果——”
他抿唇:“这才是道家所追求的长乐之世,若人世间能得成,胜过神仙天界。”
花又青怔怔看他。
傅惊尘握住她的手,看她专注,问:“怎么了?”
“没什么,”花又青摇头,“如听仙乐而暂明,只是不曾想过,会从你口中听到这番话,我……”
“人总会变,我不想让你再受我恶果牵连,”傅惊尘捏住她的手,“青青,你说你入幻境什么都没有做好……其实并非如此,你不必妄自菲薄。”
“若没有你,现在叶靖鹰大约已经为追求长生而走火入魔,执迷不悟,或许还会同那白衣派的人一般,为求长生丹而丧失人性;若没有你,王不留或许也会被叶靖鹰影响,偏执,重走他的歪路;若没有你,梁长阳或许现在还醉心于争权夺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上位——”傅惊尘垂眼,看她,“若没有你,我现在只怕已彻底成了真正的’大魔头’。”
花又青说:“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杀那么多人?不仅仅为了保命吧?”
“人心散乱,总要有人替他们聚一聚;各怀鬼胎,也总得有人帮他们杀一杀,”傅惊尘微笑,“上天有好生之德,教那些恶人活到现在……我不妨做掌刑之刀,杀尽这些作恶的伪善人。”
花又青茫然:“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傅惊尘侧脸,吻她掌心,黑发垂下,俊脸之上,不见戾气,唯余温和。
“只要为兄一息尚存。”
……
花又青并没有好好休息。
她睡不着,闭眼便是大师姐,冰冷的永安城,滴水成冰的冬……
傅惊尘也不睡,陪她穿好衣服,用小厨房做了些简单吃食,要她先吃着,自己出去,说找青无忧,要叮嘱一些事情。
做好一切后,才回身,取一根两指宽的绸条,覆在花又青异眼上,绕到后脑勺处,仔细系好,俯身,轻轻吻她的额头。
“清晨露水重,你几乎一宿未睡,”傅惊尘说,“带上这个,挡住异眼,莫被雾气所污。”
花又青颔首。
两人没告诉任何人,于夜晚中御剑而行,待到晨光熹微,雾气浓郁,终于回到家。
花又青真正的家。
永安城郊外,依山傍水小村庄,安安静静,如今早已荒废无人。
刚落地,花又青便往屋里走。
斗转星移,房屋早已坍塌,连老鼠都不愿再来此居住,床上的棉布被早已沤
烂,一切都破得不成样子。
扬起的灰尘格外呛人,花又青一边咳嗽,一边翻箱倒柜,寻着记忆中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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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闷闷的,不爱说话,只埋头做事,但会用木头给她削木人玩,上山时,也时常给她带来些野果子野花;某日回家时一脸擦伤的血,脚也扭了,只为给她摘生长在深沟边缘上的漂亮小红花;
娘很温柔,说话慢声细语,做事慢,仔细,会花一下午时间,用碎布头给她缝漂亮的沙包,怕她踢疼了脚,里面填的沙子都是去河床上挖来、细细筛过一遍的。
翻出来了。
发霉长菌、绿一块黑一块的木头人;沤烂的花种,破破烂烂的沙包。
花又青将沙包捧在掌心,细细凉凉的沙子从指缝中溜走。
她怔怔,忽觉眼前景色颠倒变幻,好似昨夜那般。
窗外寒风吹,雪花飘,白雪皑皑,娘亲躺在床上,不停咳嗽。
花又青猛然起身,走出屋外,喊了几声哥哥。
傅惊尘没有应。
她回头。
莫非……这也是执念所化的幻境?
愣神间,只看到熟悉的两张脸。
是当年卖掉她的人贩子。
人贩子苦口婆心,同爹说,要将女儿送去大户人家,做丫鬟;你们家婆娘,以前不也是在那深宅大院中做丫头?去了就是洗衣服,收拾东西,伺候大小姐。
花又青愣住。
“……日子苦是苦了些,”白白胖胖的人贩子说,“可至少有顿饱饭吃,是不是?看看你们家倾倾丫头,多漂亮一姑娘啊,现在瘦成这个样子,家里可还有东西给她吃?去了那边,至少还能吃,你知道,大户人家都不会苛刻丫头的,传出去名声不好。更何况,你们这还是活契,随时能赎身。”
爹沉默回头。
花又青顺着他视线看去,看到了在后面面黄肌瘦、小时候的自己。
“你儿子不是在玄门中做事么?银钱自然有的,”人贩子说,“等他回来,赎金一拿,就能把你女儿全胳膊全腿地领回来,还是一家团聚,多好啊——看你女儿都瘦得皮包骨了,难道你宁愿一家人饿死,也不愿意这样吗?”
爹也瘦,沉默寡言,听到后来,终于拿了笔,在那纸张上写,划了一下,又摸了摸那张纸,他低头,眼中隐约有闪,许久,才问:“倾倾丫头去了那边,真能吃饱饭吗?”
……
花又青捂住唇。
她没有被抛弃。
她没有被爹娘抛弃。
是人贩子骗了爹,骗了娘——
花又青向前一步,忽看幻影飞快,转眼间,已经换了景象。
爹哄娘,说找到倾倾了,她现在在外面给人做丫鬟,还没谈好,但已经替她赎身了,很快就能回家——那时娘已经神智不清醒了,临终前,怀中还捧着沙包,睁着眼睛,叫倾倾;
然后是爹,临终前,握着金开野的手,狠狠咬牙,提气,提高声音告诉他,一定、
一定要将妹妹找到!
一定要找到倾倾——爹娘对不住她,她是你唯一的妹妹,你要好好照顾她,她肯定吃了不少苦,莫再让她难过——
花又青抬手。
幻象破碎。
她看到爹、娘、金开野……
还有大师姐。
站在这破败房屋中,含笑望她。
花又青叫:“爹,娘,哥哥——大师姐。”
她踉跄着跑过去,却不敢触。
执念能化魂魄为影,她不敢动。
只喘气,泪水如注。
直到大师姐向她张开臂膀,含笑揽她入怀。
“哭什么?”大师姐一如即往将她搂在怀中,轻轻抚摸她的额头,怜惜,“莫为我伤心,青青,生老病死,人之常理。”
花又青哽咽:“可我还什么都没有为你做。”
“你不是为了还债才来的,”大师姐叹气,“青青,难道你以为,我养你这么久,是等你长大成人回报?我在养师妹,不是养猪。”
花又青破涕而笑。
她转身,又贪婪地看金开野:“哥哥。”
金开野笑,还未说话,身侧的金母便迎上来,抬手摸着花又青的脸,欣慰极了。
她还是过世时的模样,枯瘦,但精神矍铄,回头:“老金,看看,咱们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花又青叫:“娘,爹。”
金父还是和以往一样沉默,只站在金母旁边,看着她,不碰触,很久,才点点头。
他说:“是大了。”
金母泪潸潸,牵着她的手,摸了又摸:“爹娘可算是等到你……这下,终于能安心了。”
“安心去吧,不要担心我,”花又青笑,“我和你们说,我现在可厉害了,过得特别特别好。无论是清水派,还是玄鸮门,都有好多好多朋友……”
她不想哭,可还是止不住眼泪啪嗒。
好久,吸一口气,花又青才笑:“我现在过得特别、特别、特别开心。”
金父终于笑了:“那就好。”
话音未落,只见天际生了新日,阳光一晒,眼前景色一点一点消散。
几个执念所凝结的身影,也渐渐变得半透明,眼看花又青笑容再也维持不住,还是大师姐笑了笑,揽过花又青肩膀,慢声细语,送她回房间。
“回去吧,”大师姐说,“回去,莫留恋过往啊,往前看,你的前路一片灿烂。”
花又青被她带着往房间中走。
不多时,大师姐只身走出。
阳光初升,散落大地,傅惊尘为“大师姐”所做的化容术彻底消散,渐渐露出真容。
白衣翩翩,是方回燕。
一夜未睡,他刚接到傅惊尘消息,便急急往这边赶。
“我先前没有骗过青青,今天这是头一回,”方回燕叹息,看着渐渐露出真容的傅惊尘,皱眉,“你要我幻成大师姐的模样也就算了,你竟然还找王不留
和青无忧扮成青青的亲生父母?你是怎么想的?”
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是说,解不开她的心结,⒅_[(”傅惊尘说,“你先去屋里守着青青,刚刚给她用的镇定术法至少能让她再睡三个时辰,现在少不了人守着。”
方回燕点头,回房屋。
他离开后,金母往旁边挪了几步,小心地看着他。
金父说:“这么多年,是你一直在照顾倾倾吗?”
傅惊尘本欲取了干净水再入房间,闻言,停步,转身,眯眼看他。
金父、金母的身体在阳光照耀下逐渐透明。
两位背微微伛偻,看过去,都是干瘦的、衰老的普通人。
“是我,”傅惊尘说,“青青很好,终有一日会得道成仙——”
“我不懂这些,”金父摇头,“我只想她天天开心,能吃饱饭,不要再饿肚子。”
金母笑:“今天你能找朋友这样帮她……我很放心,好好对倾倾啊!”
“傅惊尘——!!!”
蓦然的声音,打断傅惊尘。
他猛然转身,看到气喘吁吁奔来的“金父”“金母”,那是叶靖鹰亲手为他二人化成这般模样的王不留和青无忧,一前一后地跑过来。
扮作“金父”的王不留累得满头大汗,嗓门响亮:“我们没来晚吧?”
傅惊尘一顿,转身看。
初升日辉晒干叶尖朝露。
两位身材伛偻的老人,已经没了踪影。!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