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南柯还是可以用专业的眼光去看待《男与女》的,比如......
“全度妍真美,那张脸绝了,只要镜头怼过去,观众就很自然的会被那张脸背后的故事所吸引,那种浑身散发着巨大虚无感的力量,超级吸引人。”
姜南柯在跟一帮人重看《男与女》,这个场子里没有演员,没有电影制作公司的人,只有七、八个导演。本来其实也没有她,她在圈内的身份更多偏资方,但她还是被叫过来了,参加导演们的聚会,以导演的身份。
这个局最初是之前去参加了电影试映会的朴赞郁,听李润基说他要带项目去参加戛纳,就随口讲了一句,你这个片子的调性更适合去柏林。朴赞郁真就是随口一说,没有任何其他含义,要知道目前柏林已经结束了2016年的参赛申请,上个月就结束了。
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润基听了‘柏林’的说法后,左思右想呼叫各位职业选手,来一起商量下,电影到底是送去戛纳还是威尼斯,再不然等明年的柏林?
别以为拍艺术片的导演真就只在乎艺术,他们也是要吃饭的。艺术片冲票房不好卖,那去冲奖再给各国片商卖版权就是他们主要的赚钱渠道。这要是一部电影即没票房也没奖项,这不就砸锅了么。
原先坚定要去戛纳的李润基被朴赞郁一句话搅合的想法动摇,如果戛纳希望不大要不要换个地方参赛?
朴赞郁得知此事后多少有点无语,但也不好说什么,还是他的嘴巴惹出来的事。又担心李润基万一非常想不开,真要等明年的柏林,要是拿奖了还好,如果李润基没拿奖,那他再后悔怎么没去戛纳,这岂不是很尴尬?
为此,在李润基找朴赞郁他们一起再来看看片子时,朴赞郁把姜南柯拽上了。理由是万一李润基想不开,姜南柯可以作为证人,证明不是他忽悠李润基再等一年柏林的。
这个邀约姜南柯本来是不乐意去的,她看《男与女》第一遍就很糟心了,还要再看第二遍?自找苦吃。
可朴赞郁非得拖她去,她也就去了,说到底只是一部电影么。等真去才发现,这真的只是一部电影而已。
大概是一起观影的观众不同,此次再度成为电影观众的姜南柯,身边全是在探讨电影本身的,还是以脑补欧洲三大电影奖评委的身份,以绝对专业的眼光去评判电影。众人话题的密度和专业性,天然消弭了什么激-情-戏所带出的那点子事,姜南柯还真能以专业的眼光去看待这部电影。
电影导演们都觉得女演员的状态非常好,姜南柯无限认同,力赞全度妍是绝佳的选角。男演员的选择上,不少人也说李润基是神来之笔,孔佑在这部作品里的表现是有些让人惊喜的。这方面姜南柯就不评价了。
而一帮导演凑在一起讨论出来的结局是,反正都是拼运气,李润基还不如按照原计划去戛纳。再等一年柏林也太久远,至于威尼斯,谁都说不好他们今年参赛的作品,会不会出神作啊。
所有参加国际电影节的导演都得祈祷自己不要撞上神作,或者赌一把自己的作品就是今年的神作,不然都没指望。这玩意儿虽然也看公关手段,但相较于奥斯卡那种纯商业电影奖项,欧洲三大相对公平。
人多的场合,不论大家关系如何,话说的都留三分余地。只剩熟人的局里,彼此口中的话语就格外犀利。
“他本子编排就有问题,两头不靠。”朴赞郁一边烤肉一边吐槽,“婚外情要不然拍极致的欲,要不然拍极致的情。《男与女》明明拍的是情,把情拍的那么好,出轨双方都能得到观众谅解可以去浪迹天涯了。结果镜头一转,最后用男主回归家庭,找回责任心收尾,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沧东不赞同,“从他故事的走向到这个结尾是可以遇见的。”但他也认同,“这样的结局确实不讨好,如果碰到女评委比较多,印象分就不好。本身镜头语言就集中在女演员身上,重点展现了女演员的挣扎,收尾的落点在男主角回归家庭,女主角被丢在半路了,这个结尾很败好感。”
《男与女》的故事讲的是两个家庭都有生病的小孩,全度妍和孔佑相遇,是他们分别带着孩子去芬兰‘治疗自闭’。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的相遇,背德的恋情。电影从头到尾都在拍两人的情愫,结尾却是,女方孤注一掷去找男方,男方却选择了回归家庭。
这样的故事讲述在他们俩看来有些不上不下的,很可能会降低评委的印象分,尤其是在女评委那里。
烤肉局就三人,作为第三个人,姜南柯本来安安稳稳吃肉,不评价。但另外两人问她有什么想法,她的想法就是.....
“我觉得回归家庭也没什么不好,金风玉露一相逢说起来是很浪漫,可这样悬浮的浪漫没办法长久,可能最后都是回归家庭。”
朴赞郁斜了她一眼,“我问你对电影的评价,你跟我说什么婚外恋都是回归家庭。”
“我哪来的资格去评价前辈的电影。”姜南柯不接茬。
李沧东就笑,“那你过来干嘛的。”
“他拽我来的。”姜南柯用筷尖点了下朴赞郁,“要不是他,我现在应该在宣传专辑。”
拽她来的朴赞郁给她夹了块肉,“你别搞什么专辑,还拍不拍电影,多久没拿起摄像机了?距离上一次站在镜头前也很久了吧,不活动啦?”
拿着生菜包肉的李沧东慢悠悠的开口,“我手上有个很奇特的本子,你要不要看一看?”
姜南柯左右看看,这两人是不是想套路我,“你们俩难都有合作?”
两位导演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朴赞郁先开口,“我第一次听说。”
李沧东跟上,“我们两风格差异那么大怎么合作。”
端起茶杯的姜南柯懂了,“那就是分别找我有事又不好直言?怎么着,只能单独聊,还是只有我们三在也能说?”
朴赞郁是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今年也有片子去戛纳,也是CJ的项目。”此话一出,两人的视线都集中过来,他叹了口气,“我的片子上个月就送过去了,李润基的片子这个月刚剪完,之前我也不知道啊。”
这里需要给个前情提示,《男与女》也是CJ的项目。而同一家发行公司较少见的会让旗下两部作品同台相争,除非发行公司对两部作品的期望值都不大,干脆就打包省点公关费,一起去冲奖。
此类做法站在发行公司的角度是利益最大化,合情合理,生意人的手法。可站在导演们的角度就很烦,他们都不太确定自己的作品是不是备胎,就算一起去‘参赛’,发行公司也有主要宣传的作品,另一部就是备胎。
这事儿要是导演们分别去问发行方,那对方给他们的答案肯定都是,你才是主角,对方是备胎。可这话导演们不信啊,怎么听都是糊弄人的。
朴赞郁就问姜南柯,“你能打听到我跟李润基谁是CJ的备胎吗?”
“CJ搞这种事,你跟李润基居然不知道?”姜南柯很意外。
李沧东却是见怪不怪,“很多年前乐天还想把我跟林权泽的作品一起打包呢,那次闹的很难看,我跟林权泽都解约换发行方。这种事在那些片商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事儿姜南柯还真不清楚,不过,“如果你是备胎,你要解约?”看向朴赞郁,“荣瑞哥(金荣瑞,CJ《小姐》的发行负责人)跟你是老关系了吧?”
抿了口酒的朴赞郁带着点傲气的开口,“我基本能肯定我这边才是主要宣传的作品,只是需要你确定一下。”
“那李润基那边.....”李沧东摇摇头,不看好。
姜南柯沉吟片刻,拿起手机起身,出去打电话。她的电话不用打给CJ的人,直接打给金权泽就行,同行是冤家,CJ的动向,他肯定清楚。
确实很清楚‘对家’动向的金权泽除了告诉姜南柯,这次两部作品哪个是主要宣传之外,还跟姜南柯说,李润基的作品CJ不看好。赵荣瑞还是主导把两部作品打包送去戛纳的推手,他大概率是想抢‘男与女’的发行资源。哪怕是同公司的项目,作品的负责人不一样,各个负责人就会往自己碗里捞好处。
“CJ对李润基就那么不看好?”姜南柯有点纠结。
金权泽说没人不看好李润基,大家只是更看好朴赞郁,再说了,“你也是看过《小姐》的,如果是你发行,手上的钱就那么多,你是会推《小姐》还是《男与女》?”
暗叹一声的姜南柯试图挣扎,“《男与女》也不差啊,而且本身就是两个项目发行,干嘛互相抢食,怎么都是同公司的项目。”
“我也没说《男与女》差,只是没有《小姐》好。”金权泽随口说,“同公司打起来才更凶,赵荣瑞指着《小姐》一飞冲天,带着他去冲副社长的位置,肯定是想尽办法捞资源,李润基这次也是倒霉,他那边的负责人还是有些稚嫩,哪搞得过赵荣瑞。”
姜南柯蛋疼了,“死局啊?无解?”
“你为什么要解?”金权泽疑惑,“跟你有关系?”偶然想起来,这家伙是《男与女》的资方,就吐槽,“还是我们公司好吧,你看你投外部公司,屁事那么多。要是我们公司,你投的项目肯定主推。”
眉头微挑的姜南柯也是被提醒才想起来,对哦,我是资方,那我干涉项目.....不对,不能这么想。
“先挂,之后再说。”
挂了电话的姜南柯拉着脸回到包间,另外两人看她的表情都有些意外。
朴赞郁脸直接就黑了,“赵荣瑞敢把我当备胎?”说着话伸手就去掏手机,那崽子活腻了吧!
微愣一瞬的姜南柯连忙阻止,“不是不是,误会了,你是主推没错。”
朴赞郁不信,“那你怎么这个表情?”
“我是《男与女》的资方。”姜南柯白眼翻过去,“你耽误我赚钱了。”
乐出声的朴赞郁略带惊讶的问,“《男与女》你也投了?很有钱么,我下个项目找你。”
“走开,烦着呢。”姜南柯转向李沧东,“哥又有什么事?”
李沧东的事没那么复杂,“我真的有个不错的本子,想问你有没有兴趣加入。”
“哪种加入?”朴赞郁搭话,“出演还是投资?”
“都可以。”李沧东很开放,“出演、投资、当导演都行,不出意外,我会是制作人。”
这话说得姜南柯有些意外,“写本子的人不是导演吗?”
“那孩子走了。”
“去哪?”
“离世了。”
姜南柯一惊,朴赞郁都愣住,怎么个意思?
接下去就是李沧东讲故事的时间,一个极其简单的故事。写剧本的那位创作者是李沧东的学生,不是弟子,就是普通学生,他是大学教授,对方是哪所学校的学生。
教授给众多学生们布置了一个很平常的短篇剧本作业。也是很普通的学生就给教授递交了作业。作业本身在教授看来一般,很一般,但题材很特别。足够特别的题材让李沧东来了兴趣,连续学生想跟对方聊聊她剧本的题材。
哪知,孩子人没了。
“地下诊所,非法堕胎,大出血,人没了。”
短短十四个字,一条年轻的生命就随着故事戛然而止。
讲完了故事的李沧东把手上包好的肉塞进嘴里,听故事的朴赞郁给自己点了根烟。姜南柯一口喝干茶杯里的茶,把茶杯当酒杯递到故事讲述者面前。
李沧东给她倒了杯酒,朴赞郁把点好的烟递给她,自己再点一根。这种事,女性天然更有物伤其类之感,他们也能理解。
闷头抽烟的姜南柯不想要这种理解,她垂着头低声询问,“孩子的父亲呢?”
“内情我也不清楚,之前我也没关注过那个女孩。”李沧东也给自己点了烟,淡淡的说,“她那个剧本写的非常一般,如果不是题材够特别,不止我看不上,你们都看不上。”
咬着烟蒂的朴赞郁问,“什么题材?”
“青春期少年少女的恋爱故事,但主要的着落点在于,女孩意外怀孕,用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招打胎。”李沧东举例,“剧本里有一段是,十六岁的女主角听别人说,把火钳子捅进去能把孩子捅出来。”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两人都看向他,李沧东在他们的视线下微微颔首,示意他们没听错,“生炉子的那种火钳子,夹蜂窝煤的,你们应该见过,就是那玩意儿,捅进去再捅出来。”
朴赞郁五官皱在一起,姜南柯的表情像是刷了层水泥,僵在那。
“剧本很详细的描写了十六岁的少女,一边理智的思考火钳子太脏,她还去买了酒精给那东西消毒,还专门用放在锅里煮,也是想消毒。她把所有的消毒环节做好,选了一天休息日,偷偷躲在房间里,对着屋内贴在衣柜上的镜子给自己做‘手术’。”
李沧东竖起双手给‘手术’加双引号,不是为了俏皮,而是剧本就这么写的,“剧本对这一段描述的细致到了,屋子是个铁皮房,孩子的父亲在建筑工地偷人家铁板回来搭的,没有任何保暖性。为了给女孩保暖,爸妈才给她屋子里加了个炉子。”
“小女孩不觉得那房子有什么,她只觉得那是独属于她的小天地。在她的小天地里,墙上贴满了海报,男团女团都有,每天起床都会被爱豆包围,太幸福了。衣柜是她和爸爸一起去帮人家搬家,主人家不要的衣柜,爸爸给她搬回去,就变成了她的衣柜。”
“三开门的衣柜,比她的床都大,铁铺屋子放不下,左右两边就被劈开,只留中间有镜子的那一层。爸爸为这还骂了女孩,因为中间层的木板薄,容易坏。但女孩想要那个镜子,歪缠着爸爸给她留下了有镜子的夹层。”
“衣柜又大又高,女孩站起身都没衣柜高,上面照不到的部分被她贴了偶像的海报。”李沧东说到这顿了顿,拿起酒瓶给姜南柯倒了杯酒,“她最喜欢‘野蛮女友’,她贴了你的海报。”
姜南柯呼吸微窒,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慌,木楞楞的看着故事讲述者。
说书人还在继续,“那天很热,铁皮屋子像个蒸笼,热得人心烦气躁。女孩穿了姐姐的小背心,衣服太旧,原先的白色背心已经洗到泛黄,小碎花的图案也已经看不清了。”
“她给火钳子做了所有消毒工作后,坐在绒毛都快掉光的一个毛绒玩具上,背靠着木箱子搭起来的床铺,双腿在镜子前打开,手上拿着火钳子。她偷了家里的油罐,想用豆油去润滑,很聪明的做法,至少不那么疼。但她还是怕,所以她仰起头,望着镜子上方贴着的偶像海报,想从‘姜南柯’身上汲取勇气。”
姜南柯倒吸一口凉气,脊背发寒。
余光看到她表情不对的朴赞郁连忙抬手示意李沧东到此为止,后者却问姜南柯,“还要听吗?”
眼睛都发直的姜南柯几次张嘴说不出话来,猛然抓起烧酒瓶,一口干了剩下的半瓶,瓶子砸在桌上,牙缝里憋出两个字。
“继续。”
继续下去的故事还不错,少女遇到的都是好人。她大出血昏倒在家,妈妈及时回来,她被送医。医生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但没有去‘举报’她,反而给她做了妥善的处理。医生偷偷跟她妈妈讲了,妈妈没有告诉爸爸,这变成母女俩的秘密。
再强调一次,这个剧本写的很一般,唯有这个片段,在李沧东看来,极有可能是当事人书写的,哪怕不是写剧本的人亲身经历,她也就在现场,才能描写的那么细致。
李沧东是被这个片段吸引才想去了解创作者,而创作者人没了,这次她没有那么好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