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活今天是说给活人听的,而亡者,永远停留在了昨日。
新年将至,纽约唐人街里到处张灯结彩,柳梦凡则是在相邻两条街的小教堂里祭奠故人。当年故人的葬礼并非在这里举办,当年故人连个葬礼都没有,柳梦凡之所以会到这里来怀念故人,是因为当年故人是在这里向她求婚。
当年的少女认为嫁人的前提是男朋友应该向她求婚,而不是带着去跟爸妈提亲。男朋友知道后给女朋友暗搓搓准备了一个惊喜的求婚,求婚的地点就在这个小教堂。
自‘天王’离世的争产事件让柳梦凡发现金手指携带诅咒后,她每到除夕都会来这里待一会儿,也没什么特殊的目的,无非是想来就来了。
亚洲人的农历新年跟基督教的教堂是没什么关系的,今天也不是礼拜日,教堂里都没几个人。柳梦凡在里面坐着发呆,单纯的发呆,脑子空空的,什么也没想。
发呆么,神游,注意力不集中,等她回神时才发现,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人,还是亚裔的面庞,年轻男性,一身黑西装套着驼色的风衣,看着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
柳梦凡环视一圈,再看向身边的男人,空那么多位置你专门坐我旁边?
来人对上她视线,冲她笑笑,伸手冲外面指了指,好似在讲出去聊。柳梦凡歪了歪头,还真是专门冲她来的?
确实是专门冲她来的。
“陈成俊?”柳梦凡凝神思索,名字也有点熟,谁来着?
陈成俊失笑,好多年没有碰到需要他自报来历的存在了,“顺阳集团。”
顺阳集团?柳梦凡在关键词的提醒下,隐约有了印象,“陈养喆是你的?”
“爷爷。”
“啊~”
柳梦凡想起来了,顺阳集团的第三代,长子嫡孙,理论上的继承人,同时疑惑,“你来找我是为了?”
确定她认识自己是谁了的陈成俊看了眼周围的环境,冲她笑道,“不知道方不方便请您喝杯咖啡。”
柳梦凡笑笑,“商业上的事你应该知道找我没用,我对那些没兴趣。”不方便。
他们就站在教堂门口,女士拒绝了一杯咖啡的邀约,男人也没有纠缠,也是笑着点头,“打扰了。”
隔天,大年初一,柳梦凡在机场又见到了这位。如果说上飞机的机场是巧遇,那下飞机的机场还能碰到就不可能是巧遇了。
就在停机坪上见到对方的柳梦凡上车前看了对方一眼,对方冲她点点头,两辆车就这么一前一后的开出了停机坪,抵达公爵夫人的庄园。在纽约碰面的人,真正坐下来聊两句,喝杯咖啡时,已经跨越了国境线,到了伦敦。
此时是1998年,韩国刚因金融危机被迫打开国门,让西方世界的金融怪兽们冲入市场,搅动风云。
柳梦凡给了年轻人一杯咖啡的时间,询问对方为什么要见她。陈成俊的目的很简单,来见见传闻中的大股东而已。
去年柳女士的团队在韩国买下的不止是某条街区,更多是收购各家集团公司的股份,常规金融投资,也可以称之为乘火打劫,韩国都濒临破产,这时候不抄底入场怎么对得起投资二字。
捧着咖啡杯的柳梦凡还是那句话,“你能专门去堵我就应该知道,我是不关心那些的。”
“我没有专门做什么,更多是巧合。”陈成俊笑道,“我约了人在那附近见面,恰好看见您下车进了教堂,本以为看错了,好奇才过去的,没想到您真的在。”
柳梦凡扬眉,“那在机场呢?”
“我还没尝试过私人飞机,也是好奇。”陈成俊依旧是笑着的,“那天见过您后,我跟父亲打电话说起您,偶然得知您有一架很特别的私人飞机,好奇去看看。”
并不觉得自己的飞机有多特别的柳梦凡看他是不想说了,也就随便他,放下咖啡杯,管家很有眼色的上前,送客。
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见面,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场合,身边有多少人,柳梦凡已经不记得了。
两人的第二次单独见面是一年后,在马尔代夫,准确说起来也不是单独,两人身边都跟着人。柳梦凡在那边度假,疗愈失恋。助理跟她说,陈成俊来拜访,询问她是否要见。
时隔一年,柳梦凡已经想不起来他是谁了,当时没答应所谓的拜访,但在山庄组织的出海游轮派对上,碰到了他。这次就不可能是巧遇了,陈成俊是带着目的来的,他想要买柳梦凡手上的集团股份。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柳梦凡想不起来,但隐约觉得,“就是类似的事,你来跟我聊生意什么的,有过吗?”
陈成俊扬眉浅笑,“应该是没有。”
“那可能是我记错。”柳梦凡没在意,顺带告诉他,“商业上的事,你找我没什么用,我不管那些。”
自然知道这一点的陈成俊,笑着讲,“我在附近有个岛,开发的还不错,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去参观一下。”
柳梦凡笑了,“那个岛会让我对商业有兴趣吗?”
那个岛有一片绝美的海岸线,花了大价钱去开发完成,风景着实不错,关键是从未有人涉足过,完全可以变成私人领域,以及主人表示愿意卖。
“我们家的股份对您来说只是一串数字而已,这个岛却能成为您王冠上的明珠,我觉得您更喜欢土地,相较于金融数字,土地更实在不是么。”
赤脚踩着沙滩的柳梦凡低头看着海浪淹没脚趾,湿润的沙硕,温暖的海水,很舒服么。
大姐姐询问边上的小朋友,“我对你们家不了解,但我见过你爷爷几次,印象很深刻。以我对那位老爷子的印象,开发周期长达十年的岛屿不可能是小孩子的玩具,光开发的投入就不菲,再算上地价,你这是赔本的生意,你爷爷允许吗?”
被戏谑成小孩子的陈成俊笑言,“事实上,这是我父亲买下的,我爷爷可能不知道。”
扭头看他的柳梦凡笑了,“行,这笔生意我做了。”
这笔生意让柳梦凡名下多了个岛,但双方只见过这一次,生意怎么谈,是团队的事。她说了,她不关心那些。
两年后,2001年。柳梦凡因To去了韩国,刚落地就碰到一位认出了股东的行政总厨。隔天,正是她在马路上偶遇‘故人诈尸’的那天傍晚,年轻人第三次出现。
这次说不好是巧遇还是刻意的,那天柳梦凡的原计划是去看要为父母买的地,早上出发,意外碰上了故人,她没心思去看地了。重回车里,不管是客串的房产中介还是司机都不敢询问老板是否继续行程,车就漫无目的的开,至少绕了首尔半圈,她才缓过来说行程继续。
继续的行程是先去吃饭,都已经是下午了。饭后,他们再度去看地,看中了,要买,自然要见卖家。
进卖家本该只是金泰荣的事,但金泰荣说,卖家想见买主一面,柳梦凡带着点疑惑的心情去见了人,正是陈成俊。
在包间里等了一下午的陈成俊对推门而入的柳梦凡笑着招手,说一句‘好久不见’,看她不解,哑然失笑,居然又被忘记了呢。
这个人好像,从来就没记得过他。
陈成俊跟柳梦凡的初遇是1991年,那年他十七岁。少年不知愁滋味,正是天老大我老二的阶段。彼时他还在国外留学,突然被父亲一个电话叫回国,就为了去见柳梦凡,或者说公爵的未亡人,又想不开嫁给戏子的女人。
当年‘小明星’来首尔开演唱会,柳梦凡说起来算是个随行人员。但这位随行人员来头过大,大大小小的人去都携家带口去拜会。就为了见这么个人特地让自己回国,陈成俊即不理解有点不耐烦。
父亲对这位女士的评价是脑子有点问题,小明星么,喜欢就养着啊,养一群都行,结什么婚,这还不是脑子不好?女人脑子就是有问题。
母亲对这位女士的评价是,活得可真潇洒,还真是只要开心就什么都敢干,跟小明星结婚,那都不是下嫁,就是潇洒。
父母对同一个人的评价南辕北辙,而爷爷对这位女士的评价是没评价,商业上有可能需要对方帮助,说不定什么时候能成为合作者,那就不需要评价,交好就行。
听了各种说法的陈成俊见柳梦凡之前,对这位女士的观感实在说不上好,觉得她很麻烦,非让他见一面什么的。等见到了人,十七岁的少年,恍惚好久,此后经年,一直未能忘却。
美人,陈成俊见得多了,富家子弟身边怎么会缺美人。初见,美人确实够美,但也就是如此,是个美人而已。他跟着一家子长辈去拜会一位夫人,对方是否是个美人不是很重要。
那是一场酒宴,欢迎会,场子里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陈成俊压根不想多待,哪个少年会喜欢在父母眼皮子底下待着,一直想找机会跑,可他没跑掉。很多家长带着儿女去了酒会,李妈妈拖着儿子见这家的女儿,再去跟那家的女儿聊聊,折腾好久。
实在被另类相亲局搞烦了的陈成俊躲去了户外的小花园,站在角落里准备抽根烟就回去,不然他妈又到处找人。那根烟刚点燃,有人过来了,他以为是来找他的,听到脚步声就藏在了花圃的后面。
他藏好了,人也来了。来的是两个人,在说着什么,粤语,他听不懂,通过修建过的花球缝隙里瞄过去,才发现来人大概率也是过来躲清闲的。他们是这场酒宴的主人公,被欢迎的夫妻。
夫妻俩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女人开始撒娇,声音嗲的很,听的陈成俊起鸡皮疙瘩,他得称呼那位为女士啊,如果按照父亲的辈分算,他得喊阿姨,虽然对方只比他十来岁,但长辈撒娇什么的,还是有点诡异。
撒娇的阿姨让陈成俊有点想跑,可那边不走,他也没办法走,就很烦。他正想着要不要干脆出去的时候,边上没动静了,疑惑着望过去.....他们在接吻。
艹!
陈成俊当时真的白眼都快翻出来了,心里都在骂脏话,在他即将扭头眼不见为净的刹那,被亲吻的女士好似感受到了他的视线,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女人愣怔一瞬,男孩受惊。
四目相对,女人扬眉一笑,男孩愣住。
四目相对,女人冲男孩眨眨眼,随后捏着丈夫的耳垂结束了亲吻,勾着丈夫走了。而男孩,蓦然发现,他什么都不是。
不夸张的说,那是陈成俊首次发现,他什么都不是。陈养喆的孙子这个名头,在很多人眼里是太孙,可在某些人眼里,什么都不是。
此后经年,陈成俊难以忘却的并非是什么美人,而是在柳梦凡眼里,他只是个路人。
这之后他们也有过几次见面,都是孙子跟着爷爷去拜会某位女士。直到那年在纽约,陈成俊还真是偶然在教堂门口见到了柳梦凡,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跟上去了,跟上去了,再度确定,他在对方眼中依旧是个路人,甚至是没有名字的路人。
马尔代夫的那次见面,本来陈成俊是没机会去的,跟这位女士聊生意,他还差一点,需要父亲去。但他以父亲需要留下盯着某人的借口,找到了去见那位女士的机会。再次见面,对方依旧当他是路人甲,怎么说呢,毫不意外。
到如今,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见面了,这次见面算是陈成俊的刻意为之。他最近过得不太顺,板上钉钉的继承出了岔子,看上去什么都有了,又好似什么都不是他的,他就想见见那位把他当路人的女士,让自己冷静下来,好继续用平常心去战斗。
今年顺阳集团出了不少大事,最大的一桩是老会长离世,继承问题各方纠缠最后结局总的来说对陈成俊是有利的,他的父亲成了会长,他从太孙晋升为太子。但也是今年,他得知奶奶曾经买凶想制造车祸杀了爷爷,而他的妻子告诉他,我怀孕了,如果有必要,我会为了我孩子成为可以谋杀情夫的奶奶。
血脉相残的故事大概只会发生在他们这种人的家里,怎么说呢,很有趣啊。
今天陈成俊本来非常忙,他最近都很忙,刚成为太子,手上事务繁杂。原计划只是中午跟柳梦凡见一面,聊两句就分开。可他们中午没见到,原因不明,就是没见到。他本该走了,一块地的买卖而已,不需要他出面。
可不知道为何,他就是想见她一面,因此一直没走,一直等到现在。等那个人真的以‘你是谁’的面貌出现,还真的出现了,不愧是你啊。
柳梦凡望着笑容明显变大的陌生人,不是很确定的问,“抱歉,我记性不太好,您是?”好久不见什么的,应该是见过吧?
“陈成俊。”都不知道多少次自报家门的陈成俊笑得可开心了,“陈养喆的孙子。”
“啊~”柳梦凡想起来了,顺带想起来,“你爷爷是不是....”
“半年前走了。”陈成俊笑意微收,伸手示意她坐,等她坐下后听到一句‘节哀’,抿唇把笑意压下去,半开玩笑的说,“对您而言,应该是好事。”
柳梦凡不解,陈成俊就讲,“父亲为了筹集现金付遗产税花了点时间,集团的股价有些波动,您的份额听说又涨了。”
“抱歉,我不太清楚那些。”柳梦凡还是那句话,“生意的事我不怎么管。”说完感觉这话有点熟悉,突然想起来,“你....你是不是....”努力回忆,“卖了什么....什么来着,对了!卖了个岛给我?是你没错吧!”
亏本卖了个岛的陈成俊对此可是记忆深刻,伸手给她倒茶,调侃一句,“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贵人笑了,“你今天见我难道是想把岛买回去吗?”
“听说那个岛被您送人了?”
“对。”
柳梦凡笑道,“家里有孩子失恋了,哭得好惨,我带她去那个岛玩,她挺喜欢的就给她了。”不过,“你要买也可以买,她估计也不会玩多久。”
陈成俊微愣,突然说,“看来我得再买个岛,如果孩子失恋,不能没有东西哄。”
“那你过段时间去问问,那个岛开发的很不错。”柳梦凡想起那个岛就想起他了,“这次约我还是要谈生意?”
含笑摇头的陈成俊说不是,“就是听说您回国,想着怎么都应该见一面。”
这一面见完,柳梦凡对他就有印象了,因一座岛和一块地皮产生的印象。
这一面见完,又是两年后。
2003年,双方纯粹因生意见了一面。陈成俊需要大笔现金,愿意与集团股份做抵押,他联系的是柳梦凡的团队,大笔现金的调动需要老板签字,柳梦凡在签字时想起来这么个人,就跟他见了一面,很短暂的见面,就一起喝了杯咖啡,闲聊两句,都没问你需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真就是闲聊。
再之后就是现在,又是一年后了。
2004年年末,沅彬跟柳梦凡说,我们活在当下。柳梦凡却告诉他,我得去伦敦,活在当下不代表活在首尔,以及,小朋友,恋爱应该是开心的,你却让我觉得有今天没明日不是多开心的事。
没那么开心的恋爱随着柳梦凡飞去了伦敦暂时终止,而抵达伦敦的柳梦凡见到了陈成俊。
这次陈成俊是来拉投资的,他独立出来了,不再是被家族庇护的富三代,而是努力成为富一代。小年轻今年碰到了很多事,家族分崩离析,他倒是没有变成穷光蛋,跟绝对多数人比依旧算得上富豪,还是黄金单身汉的富豪,老婆都离婚了。但如今的日子跟往日的富三代相比还是有点差距的。
这段故事是继子爱德华在家族聚餐上,用来举例跟儿子们说明,家族争产可不是什么好事,最好老子给你们什么,你们就接着什么,省得闹到最后得自己出来奋斗。
柳梦凡听的时候就当故事听,听完没过一个礼拜,爱德华跟她说,故事的主人公跑来拉投资,项目有点意思,年轻人非常有意思,他们约了中午吃饭,问柳梦凡想不想去见见有意思的年轻人。
有意思的年轻人在午餐时聊他的投资计划,主攻房地产,恰好跟他们家的投资领域很搭,说着东亚大国的房地产未来非常可期,目前虽然困于政治原因不好直接入局,但借由联合控股的方式还是有操作余地,很值得大笔投入之类的。
柳梦凡听到一半就走神了,她一贯对这些没兴趣,而两个男人都看出来了。没一会儿,爱德华先开口说,这家店的甜品不错,陈成俊也跟着讲,我觉得有点过甜。话题就这么变成了英国人吃糖太夸张,亚洲人扛不住齁甜的甜品,柳梦凡就加入了话题,不无聊了。
这次见面才让柳梦凡和陈成俊交换了联系方式,而有了联系方式就代表有了联系,有了联系就会经常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