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宁闭上眼,锚点完全失去了作用,她在黑暗中感受祂的呼吸,准确来说,正是祂的呼吸带来了灭顶之灾,而祝宁并没有被纳入生的通道,她本应该被区分到死亡的阵营。
恐怖吸力到达一个顶峰,她像是被卷入进庞大机器的一个螺丝钉,皮肉都要离开骨头。
祝宁跟无数骸骨飞车相撞,仿佛被抛在半空中,脊椎被一节节拆分,她在剧痛之中跟这个巨大生物竟然达成了某种共情,好像潜水员撞见了海底的鲨鱼,一个渺小的细胞遇到一个巨大的器官,一粒石子遇到了一座高山。
跟物种甚至都无关,她们的视线短暂相遇,只是一瞬间,她感觉到对方传递过来的视线。
悲悯、痛苦、掺杂着很多情绪,祝宁感觉很熟悉,却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
然后她便浑身僵直,巨大生物投来的视线足以让凡人恐惧,但祝宁已经怕无可怕,她睫毛抖动,眼皮子一直颤抖,硬着头皮回望回去。
但祂的视线已经挪开了,没有任何解释。
压强到极致是无力可压,下一刻就是排山倒海一般的推挤,她的意识再次回到现实,想到现在最要紧的只有一件事,立即离开。
逃生的通道打开只有一瞬间,错过了就再也没机会了,她感觉到这地方正在衰败,可能要不了多久都会自然衰亡,但祝宁赌不起,吃力抓住裴书的领子,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甚至想辨别出白澄的方向,想拉着其他队友。
但那完全徒劳,四周只有白骨,成山的白骨完全将他们吞没。
……
那天,隐藏在森林深处的小镇上方散发着奇异的光芒,照亮了天际线。
姥鲨自然吞噬海水,所有被吸食的浮游生物都只能被动卷入,祂静静躺在地下,日复一日运行着。
现在呼吸停止,进食完毕。
小镇下方的巨大裂缝中传来回响,光芒逐渐减弱,裂缝中挤出七八个肉瘤一样的生物,紧接着大地的裂缝关闭,地面重新愈合,只剩下一道伤疤一样的痕迹。
这道痕迹在下一批朝圣者到来前会再次消失,这里会重新变成无比干净的小镇,但此时裂缝存在,像是手术缝合的伤口。
小镇满目疮痍,整齐的商业街倒塌,地面上有透明的水渍,躺着的几个肉块在加速蠕动。
噗嗤一声——
一只脚突破了表面,像是撑破了装满水的气球,肉团突然变得干瘪,更多水渍溢出。
肉团干瘪后像是一件衣服,包裹出女人身体的轮廓。
一个湿漉漉的女人走出,她已经成年了,但刚才的经历仍然让她感到惊奇,仿佛重新体验了一遍出生。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每只手长着五根手指头,她再摸向自己的脸,她只有两只眼睛,一张嘴。
过去她有两张嘴,一只在肚子,另一只在左小腿内侧,哪怕没有危害,同时说话都会让其他人感到恐惧。
她更加快速地摸索着自己的身体,皮肤的表面很滑腻,还沾着粘液,她的动作停下,下一刻泪流满面,她是一个有两只眼睛,一张嘴的正常人,不再畸形,仿佛之前的嘲笑与歧视都烟消云散,债务一笔勾销了。
她忍不住趴下身体,耳朵贴向地面,想去听一听下方祂的声音,想去听降下赐福的神究竟有什么话要说,但裂缝被关闭,她什么都听不到。
只有风声,祂已经再次沉睡,或者孕育之后失去体力进入休眠状态。
她呆愣了片刻,下意识蜷缩起身体抱着膝盖,把自己搂紧,最初的流泪很克制,在成年人的世界,哭泣等同于软弱,后来她意识到自己还在乌托邦,她不在联邦,不需要畏惧周围人的目光,放声大哭。
她只是一个人类而已。
乌托邦给了她重生的机会,抬头望去是蓝天白云,她就这样在小镇上感受着生命的奇迹。
噗嗤,她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意味着发生了什么,她们就像身处养殖场的温床,是一个个等待破壳的鸡蛋,她是先钻出来的那个。
她站起身,走到附近的肉球面前,那个肉球里的女人似乎搞不清楚,后脑勺先探出来,脸埋在下方无法支起身体,似乎马上就要窒息了。
根本没人为她解释现状,也没人书写一个什么专业的救治手册,但她一时间似乎无师自通,立即理解了对方具体需要什么帮助,呼吸,对方需要呼吸。
她小心地掀开外面的薄膜,生怕她喘不过气。
接二连三的肉球破开,小镇道路上,有干瘪的肉块儿和七个女人,她们就站在大地的伤疤上。
还剩下最后一个,那个肉块出奇小,她做这件事已经很熟练,像个专业的助产护士。
但她撕开薄膜时还是愣了下,那是个婴儿,看上去一岁左右,肯定不到两岁,为什么有个孩子?
她努力回想自己一路走来的过程,看到的都是成年人,而且裹着防护服的都认不出彼此,而进入乌托邦后的事儿都太快了,几乎就是几分钟内发生的巨变,从来没注意到有婴儿,一个孩子怎么走到这里的?她的母亲呢?
婴儿皮肤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她之前肯定是个畸形儿,看不出之前是什么形态,但被母亲照顾得非常好,眼睛亮晶晶的。
打开薄膜的那一瞬间,她对上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让她甚至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婴儿很快就叫:
“妈妈——”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没当过母亲也并不想当母亲,此时完全慌了,手忙脚乱地去帮婴儿擦拭脸上的粘液,想找个东西把她裹起来,第一反应就是让她好受点。
“妈妈——”
婴儿还在叫,她四处寻找孩子的母亲,只看到了其他人疑惑的目光,幸存者围绕在此处,她们都表示很震惊,为什么有个孩子,还这么小。
她看得出来这些人都不是孩子的母亲。
她神色突然暗淡,孩子的母亲可能已经死了,她很快就想到了这个答案。
“小镇在愈合了,”有人眺望远方,说:“我们该走了。”
光芒消失之后是无尽的寒冷,加入朝圣者组织时,有人告诉她们该怎么办,请马上离开此地,不要逗留。
脑海中有齐老师的嘱咐,她们就是靠着指令走到这里,她们要回到联邦的高墙内,这件事只完成了一半,该返程了。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生存的危机马上袭来,有其他更具体的烦恼。
“那她怎么办?”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