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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篇 柳烟桥【上】(1 / 2)

我家是书香门第,我爹是个文人,我娘是大家闺秀。据说我娘生我时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我爹被她吓破了胆,于是我便再也没有什么弟弟妹妹。

世人众说纷纭,可我爹置若罔闻。

作为在这个世道可算离经叛道的存在,我却理所应当地成为了个再娇宠不过的小姐。

我自小备受宠爱,爹娘对我是要星星不给月亮,有求必应。

幼时的我甚至不知道烦恼为何物。若非要我说一件烦恼的事,那便是女红。

我娘是再出挑不过的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手女红更是无人能及。而作为她的女儿,我也自然而然被寄予了厚望,而我也不负所望,将她的琴棋书连带着她自学的舞艺都学得炉火纯青。至于丹青与女红……则是不负所望地搞得一团糟。

丹青也就罢了,不过是糟夫子的眼,挨几顿说教。

至于女红……天晓得那些针线是怎么乖乖听话被人拿捏组成一个个精美的图案,又为什么到我手里只会变成戳人手指头的凶器!

我对此抵触非常,可家中夫子与娘亲又让我非学不可。

这尽会扎人手指头的东西可没书本上勾人心弦的字儿有意思。要说来也是被娇养成性,我竟因此学会了逃学。

为了逃避女红,我钻洞爬树,无所不用其极,于是我家最常出现的一幅景象,便是我坐在树上,我娘和教习夫子两个平日儒雅随和的人对着我破口大骂。

都说江南姑娘温婉似水,说话都透着柔情,我娘也的确是个温柔的女子,不过那一口吴侬软语骂起人来也毫不含糊。

而我就听着骂,晃悠着腿,等着我爹来救我。

我爹是个很厉害的人,因为他总有法子将我娘逗得眉开眼笑,然后爬上树将我抱下来。

“芃芃,不许淘气!”

芃芃是我的小名,我爹说给我起名时稍欠了些考量,可他又实在舍不下这个名字,只能在小名上下功夫。

于是在意识到问题的当天,他便连夜给我想了个小名,叫芃芃。依他的话说就是,像小草一样茁壮成长。

我爹我娘都是性子温吞的人,我却一点也不像他们,我那时常想着,我大概是应了他的期许,所以才学会了钻洞翻墙。

他佯装恼怒,我低头不说话,我娘则早看透我们之间的把戏,摇着头,嘴里说着我与我爹不知听过多少遍的吴语:“我是管不了你们父女俩了。”

“你就护着她吧!我看日后哪家公子要她。”

这句话出来,我就知道,又逃过一劫。

我躲在我爹身后没皮没脸朝我娘呲牙笑,她想做出生气的模样,可又绷不住笑。

我爹就这样保了我一次又一次,我娘也就这样饶了我一次又一次。

后来的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不再让夫子教我丹青与女红,我唯一的烦恼,也没有了。

……

印象中我爹在书房中的时间最多,大概因为是文人的原因,我爹总喜欢卖弄些文墨,尤其钟意给我娘写些我横看竖看看不出其中关窍的诗。

写罢,还要摇头晃脑故作姿态念上一遍。

这时,我娘就会双颊飞霞跟我说:

“桥桥日后嫁人可莫要嫁你爹这样的,整日尽只会耍些油腔滑调。”

然后我爹笑着点头,直说是是是。

我爹叫我芃芃,我娘则叫我桥桥。

因为幼时身边人都叫我芃芃,以至于有人叫柳烟桥时我反而不知道是叫谁,于是慢慢的,他们就将两个名字混在一起叫,后来我逐渐分清明白了,可我娘说桥桥叫着更上口,就继续这样叫了。

柳烟桥,这便是我爹取了便舍不下的名字。

如所有孩子一样,我也问过他为什么要给我起这个名字。

他笑着摸摸我的头,说江南是个好地方,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我爹欺负我年纪小,以为我不懂其中深意,可我又不傻。我娘说过,她与我爹的初遇之地,就是江南。

他嘴里说的,哪里是江南好。

……

我爹是京城人,而我娘则出身于江南。自我有记忆起,我们就京城江南两头跑。

我爹在京城总是忙碌,清闲时才回江南,所以我也更喜欢江南,因为那时他有更多的时间陪我玩。

在京城闷了太久,于是到了江南放开玩时就更为兴奋,终于,在某次我爹带我出门时,我玩疯走丢了一次。

此后出门,我娘总喜欢给我穿红色的衣裳,她说红色好,扎眼,不怕我走丢,就算真丢了,他们也能一眼找到。

自然,我娘说什么我爹都会附和称好,一面还哄着我说:

“芃芃穿红色真好看,漂亮又喜庆,跟个小福娃娃一样!”

小孩子都是夸两句就飘飘然,于是那时的我也就挺着胸脯坦然接受了两个大人的安排,并自认为穿红色好看,且从此别的颜色都无法再入我的眼。

不论如何说,我娘这个法子还是很管用,至少从此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走丢过。

再大一点之后,除却出门闲逛,我爹带着我做的事也就更多了。

我爹总喜欢带着我做一些蠢事儿,我娘这样说。

比如,去摘玉兰花结果摔进牛粪堆,又比如,去河边钓鱼不成下河捞却只落得一身湿漉漉回家,他是个文人,手只会拿笔杆子,做不好这些,却又乐此不疲。

……

我不曾想过这样的日子会突然结束,就像生活在幸福里的人并不会意识到幸福的可贵。

急促的脚步声在家中响起,丫鬟小厮的尖叫声,哭喊声,如同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

“走!”我爹抱起我,脸色惨白,“快走芃芃!”

我娘紧随其后,也是一脸张皇失措。

那日明明已经深深刻进我的脑海,可我却又什么都记不清。只记得很乱,脚步声,哭声,混杂着耳边爹娘粗重的喘息声,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恐惧。

我只记得火光冲天,我娘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跟上来。她尖锐的声音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

“走——!!”

我娘是个温柔的人,连骂人时都使不出什么腌臜词,生起气来都端正斯文。

可我这次却听到了她破音的喊叫。

“柳元青!!!”

“我叫你走啊——!!!”

“走啊!!!”

自我记事起,就从未听过她唤我爹的全名。

我其实很想听她叫一次,因为我娘说吴语很好听,不管是谁的名字被她叫出来,都会带上江南特有的婉转柔情。只是这次,一点也不好听。

我只记住了我娘带着哭腔的声音,甚至没有看见她最后一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我爹蒙住了我的眼睛。

“别看……”他的声音,连带着覆住我眼睛那只冰冷的手都在颤抖,“芃芃……别看……”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爹掉眼泪,但即便现在什么都看不见,我也知道,他在哭。

他一边哭一边带着我跑,我咬住嘴唇,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掉。

我知道,以后,娘再也不会叫我“桥桥”了。

……

一切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们家破人亡。

我爹并不是多么健壮的人,正如我说的,他是个文人,一双手做得最多的也不过是握笔杆子,路途奔波,他舍不得我受苦,总是比我更辛苦的,到最后,我爹却比我先倒下了。

从我有记忆起,我爹和我娘就没有分开过。他们好像是连生命都连在了一起,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我娘走了,他舍不下她,也要跟着她去了。

“芃芃……你去……去……”

他一遍一遍抚摸着我的脸,无神的眼睛里只有泪光闪烁。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有些急切地想为我找一个出路,可我向来主意多的爹爹,最后却是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眼泪顺着他的眼角干涸的皮肤砸在地上,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痛苦的神色,本就蜡黄的脸竟不受控制开始抽搐,我知道他是忍不住哭。

“芃芃……好好活下去……”

他像是终于绝望放弃寻找答案,只扯着沙哑的嗓子嘱咐我,

“你要开开心心……健健康康……”

他似乎有许多话想同我说,但最后也只捡出几句:

“不要仇恨,不要害怕……”

“芃芃,记住爹的话……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强,要勇敢……”

“别怕……”

他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我的脸,像是要把我的样子刻进他最后的记忆,他的声音微弱得我几乎听不见:

“别怕……”

他一遍又一遍嘱咐我不要害怕,可我听了,却只想掉眼泪。

“芃芃,别哭……”

他伸出手想擦去我的眼泪,

“要笑……”

还不等那只手碰到我的眼尾,就重重落了下去。

他闭上了眼睛,我没去叫他,也不敢去探他的呼吸,甚至没有哭,就好像,只要我不做这些,我爹就还在,他只是睡着了,仅此而已。

我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能安葬一个成年男子,只能找来枯枝将他冰冷的身体盖好,然后安静独自离去。我不敢再回那个地方,我怕自己不够坚强,我怕自己回头,我怕我看一眼,就再也活不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那个没有爹娘漫长而寒冷的夜晚的。我的世界里,所有的色彩似乎都在一瞬间褪去,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寒冷。我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不知道我该往哪里去。

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老天也能把我带走,可是不行,我爹娘要我活下去。

夜真黑啊……

我不自觉想起我爹那首不入耳的歌:

月儿弯弯,星儿闪闪,谁家娃娃,泪花串串……

天儿秋秋,虫儿啾啾,谁家娃娃,哭鼻羞羞……

我爹总喜欢逗我,晚上不让我出门,说外面有会吃小孩子的妖怪,我被吓得睡不着,他还要编首歌来笑话我,我娘就操着吴语嗔他两句,然后把我抱进怀里,唱着江南小调哄我……

明明我爹走的时候我都能那么平静,我甚至可以好好掩盖他的尸身然后自己离开,可是想到这首歌,我却突然控制不住地开始哭。

他们用两条命才换来我的命,我怎么能让他们的所有努力与付出白费?

可是爹……娘……我不想活……我真的不想活……

对不起爹,我还是没有那么勇敢坚强……

我只知道,我再也没有家了……

爹……我到底该去哪儿?

娘……我该做什么?

我……到底该怎么办?

……

这世间会有多少人憎恨人伢子?

我不知道。

在最无助绝望的时候,我遇见了他们。他们用惯用的手段将我迷晕绑走,然后将我丢入孩子堆里。

听起来似乎不算什么好事,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似乎是不能更糟了。

父母双亡,又被人伢子掳去。

但事实上,这对我来说,是最不幸的幸运。

我那时还是个孩子,一个自小娇养又突然失去一切的孩子,没有父母,没有倚靠,没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又必须活下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这个世界在我爹合眼的那一刻起就彻底变了。

我以前从来不曾考虑过活着会有多难,就像我以前也从不会考虑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得到一口吃的和一口水。

说起来真是可笑,是人伢子,给了我活命的机会。

尽管他们像野兽一样把我和那些孩子赶到一起,推搡打骂。我也并不是很恨他们。

我看着身边那些孩子们,有的哭泣,有的绝望,有的愤怒。而我,却感到一种奇特的平静。

悲伤,又喜悦。

人伢子的鞭子抽在身上明明那么疼,他们给的窝头明明那么硬,可我竟然有些窃喜。

或许我是疯了。

可老天……我的日子居然有了个或许还算久远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