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听到柳小八的消息了,前阵子听说的时候,有人见他在他家附近的街上卖卤味。
人家认的是招牌,又不是卖卤菜的那个人,周梨倒也没有多担心,至于那卤汁只要肯用心调味,柳小八在自家里这么多年,必然是学在心里了的。
他若要有心拿这方子去卖,周梨便想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这样一个人罢了。
但没想到他摆了一阵子的摊后,便没有再去了,也不知是做了什么营生,方子也没听说谁买了。
倒是听街上的小乞丐说,巧儿一家子实在不爱干净,别说是不如他们这些乞丐了,就是猪都不如,那猪还晓得屎尿不该拉在自己睡觉休息的地方呢!可他们那屎尿都泼在门口,屎倒是让野狗吃了,那尿叫太阳一晒,臭死了。
让那一条巷子里的人都叫苦连天,便又不敢得罪他们。
听说有个邻里不过是说了几分重话,哪里晓得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有人从墙外面往他家里扔死耗子。
这死耗子还算好的,是不吉利,但总比泼屎尿好多了。
遇到这样难缠的小鬼,哪个还敢再惹?只能忍气吞声过日子了。
周梨听闻这些消息的时候,只觉得这个命运实在是奇妙,瞧着那巧儿也是个收拾得体面的姑娘,虽是穿的粗布衣裳,但瞧着也洗得干干净净的,哪里晓得她家里竟然是这般个情况。
她不止一次想,柳小八这会儿可否后悔,冲动成婚?
但她也没有多少时间去想,这事儿也只简单地和白亦初说过一回,就怕影响他今年的乡试。
今日又从书院那边回来,因香附要时常跟着自己,或者是跟着莫元夕,所以周梨又重新托付正方脸找了个可靠的人来帮忙,想着若是能找一对夫妻再好不过,男人在前面柜台上,女人到后院里帮忙。
这一对中年夫妻,也是苦命的人,原本是十方州的人家,前几年大灾的时候,就没了小的孩子,没想到去年大的这个又染了病。
夫妻俩实在是不愿意留在那个叫他们伤心难忘的老家,又听闻早前逃难到这边的乡邻说这芦州的万般好处,便收拾着包袱来了。
只不过夫妻俩是真的恩爱,总是想要找一处人家一起做工,如此好有个照应,因此拖拖拉拉的,一直寻了大半个月,也没有那称心如意的。
换了几个牙行,到正方脸这里才两日,便晓得周梨家这边要人,他俩倒是符合的。就是周梨唯一的要求便是要签死契。
柳小八的事情到底是叫她有些伤心的,所以也是不打算签什么短工了。她运气不可能那样好,一直雇进来的人都没二心。
只有签了死契进来,便是对方没死心塌地跟着主人家,但命运却同主人家连在了一起,如此怎么还敢乱来?那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儿了。
因此正方脸先同林冲夫妻俩提,只说有一家好主家,正是要缺人,也是愿意要一对夫妻的,只不过要死契,他俩若是愿意,便叫主家来瞧人。
夫妻两人想了想,他们前世大抵是做了什么造孽的事情,这辈子才痛失两个娃儿,如今又离开了老家,到了这陌生的芦州,也是不打算回去了。
如果卖了死契,也算是人家管他们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正好没儿女,以后天年到了,还有人收尸。
于是便答应了。
正方脸方叫了周梨来瞧人。
周梨看了,倒也觉得可行,见他二人也是同意签约死契的,便将此事落实。
只不过这林冲到底是个男子,不好总到内院里去,香附这里便搬到了原来从隔壁卫家买的厢房里去住,将这铺子楼上腾出来给这夫妻俩。
如此一来,这林冲除了吃饭,也不必到后院去。
如今他到这柜上,因年轻时候跟着个杀猪匠做了几年的小工,这活儿他倒是得心应手,又因自己的女人就在后院,往后衣食无忧,又有好房子住,一日三餐管饱不说,有荤有素,每个月还能拿月钱使。
只不过夫妻俩是如何也舍不得花,只想攒起来,等得空后回家去,给两个孩子好好重新找人超度一回,修个好些的坟茔。
也是如此,做什么都是万分得力。
老驴终究是退了下来,周梨在云记海货开业前,终于将马车的事情落实了。
一匹马,两个车,一个是专门买菜的车板子,另外一个便是能坐人的车厢。
早上买菜便套了那车板子出去,若是周梨出门走得远些,或是逢着那雨天,便套车厢。
这日她正要去云记那边,还没出穿堂,就听得前头传来声音,说是有客人找,如今就在铺子后面的小客厅里。
周梨疑惑,只同莫元夕一起过来。
打了帘子进去,却是一身绛紫色薄衫长袍的柳相惜。
他是周梨在弘文馆院子那边的一个长住客,去年从考场里出来,因叫那不懂事的小厮连煮了两碗干面,险些将命都给搭了进去。
不过他时常都在那院子里看书,即便偶尔出来,也是和那里租住的几个学子。
这边几乎是不过来,这应该算是第一次。
所以周梨条件反射的便想,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只顾不得坐下,见他给自己打躬作揖,便也匆匆福身回了一礼,“能叫柳公子过来,莫不是那边闹了什么事情?”
柳相惜摇着头,“匆忙来打扰,倒无关院子里的事情,只不过我有一件私事,想请小周掌柜帮忙。”
周梨示意他先坐下,莫元夕本是要出门去的,但大抵是想要听一回八卦,只借故着给他二人煮茶,在此处流连。
柳相惜知道莫元夕的身份,也算得上周梨身边的左右手,那到时候自己托付周梨的事情,指不定还要莫元夕去经手,也就没有瞒着她。
只同周梨说道:“我在灵州老家有一个知交故友,他今年也要冲一冲乡试,求个好前程。如今到了这芦州,却是举目无亲,接下来这些日子,怕是要与我挤在那边的院子里了。”
周梨闻言,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情,只笑道:“那院子既是租给了你,你爱住几个人我是没有话说的,只要不吵了别人休息看书便好。”
不想柳相惜却叹着气,“若只是如此,那还好说。”
“怎的?这其中还有什么难言之处?”周梨见他,也不是那种常年紧锁眉头的人,每次过去见着他,总是笑若春风,极少有这种表情。
柳相惜既是找到周梨这里,自然是没有想着瞒她的意思了,连叹了几回气,方缓缓说起他那朋友的事情来。
他那朋友祝承轩原本家中虽是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父母手里捏着两个铺子,也算是过得宽裕的。幼年时候和邻里开书斋的温家订了亲事。
本来这是一件欢喜的事情,哪里晓得开着书斋铺子的温掌柜,忽然就出息,中了举。
此后温掌柜就开始发奋读书,最后也是真求了功名。
只是他努力读书这些年,那书斋便早就没心经营,如此生活没了个来路,都是指望着祝家这边接济的。
祝家父母只想着,这是自己的亲家,若是出息了,将来儿子这个做女婿的也能沾光,因此也是愿意在温掌柜读书的事情上鼎力相助。
为此,在温掌柜在上京的时候,还卖了一间铺子给温掌柜打典,终是从吏部那边求来了一个好缺。
自此后,温掌柜便带着女儿去了任上。
头两年,还有书信来往,可是逐渐的,便就没了音讯。
直至前两年算着温家小姐及笄了,祝家这边几番打听,得了温大人的消息,只去信问亲事。
不想那头却送来了百两纹银,退还了原来的信物。
遣来的刁奴还要将温家给祝家的信物拿回去交差。
祝家如何愿意?他们付出的且不说是那银子,更是心力,只想要温大人给个说法。
不想那刁奴竟然为了找到信物,胆大包天一把火将祝家仅剩余的铺子给烧了去。
祝家三口虽是从大火中逃出来,大难不死,从此后却是身无分文,唯有那一片废墟地契,只换了点薄银,往乡下过活去。
那金榜题名后,抛妻弃子的都不在少数,更何况这只不过是订了亲的,所以祝家只能说太老实,还运气不好,遇到了温大人这样背信弃义的小人。
便想柳相惜这朋友,莫不是想要在科举上争口气?替他自己寻个公道?
但事情如果只是这样简单,那柳相惜便不回来找他了。
只继续说道:“自来民不和官斗,不然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温家尚且是一个刁奴,便险些要了祝家三口人的性命,官府那边报了上去,又是一个证据不足的理由,将人给放了出来。”这其中到底是有些官官相护的意思。
祝家人也因此心灰意冷了。
只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祝承轩的身上,希望他能得那文曲星的保佑,也金榜题名,好一雪前耻。
因此便在乡下苦读,只不过想到那灵州官员不作为,便早就起了来这芦州参考的念头。
却没有想到,那温大人虽是个没有信义的小人,却养了个信守承诺的女儿。
那女儿性格又十分刚强,自家门里逃出来,横跨两个州府,找到了祝家。
到底是有年幼时候的青梅竹马之情,祝家虽是恨那温大人,但是却没有连罪这温姑娘。
又因温姑娘千里寻来,愿意履行当年的婚事之约,祝家也是感动。
那祝承轩又见温姑娘果然不似她父亲那般,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也愿意再续前缘。
只不过他觉得自己不过空有一身秀才之名,不能委屈了温姑娘,所以两人如今仍旧是未婚夫妻。
如今那温姑娘也是随着他来这芦州备考,只不过那边不合适她一个未婚姑娘住。
叫她一个人在外面,一来钱财是问题,二来独身女子在外一个人不放心。可柳相惜虽在这芦州已经住了快两年,却不认识几个本地的。
能叫他相信的,便只有周梨这里了。
且不说周梨早前还救过他的性命,而且周家这边他也晓得,几乎都是女人,就那么一个柜台上的男子,人也是有娘子的,又不去内院。
因此便才求到周梨这里。
他开了这个口,是有些忐忑不安的,实在怕周梨拒绝,所以不等周梨回话,就急忙继续说道:“小周掌柜,我是能做这个担保的,那温姑娘虽是官家小姐出身,但却是个手脚勤快之人,如今只求个庇护之地,她什么都能做,也不要什么工钱,只求能留在周家这里。”
周梨脑子转得快,白得了一个丫鬟,她却没有半点欢喜的意思,反而是将那眉头微微蹙起,“她既是来陪考,该是要留在那祝公子身边照顾才是,再怎么手里不宽裕,但现在时间还早,只要肯用心,是能找到一处合适的房子,她却要来我这里白做工。这还不如就留在灵州呢!叫我说,该是温家寻到了灵州吧。”
那温姑娘是在灵州待不下去了,才跟着躲到这芦州来的。
这话一说出口,柳相惜顿时就愣住了,“这,……”他只顾着感动温小姐千里寻祝承轩,却没去多想温家是否再找温小姐的事情。
“你该知道的,且不说她是官家小姐,便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这忽然私跑出来,家中寻来,我也逃脱不得干系的,少不得还要给我安一个拐卖良家女子的罪名了。”周梨看着他,目光冷了几分。
柳相惜满脸骇然,他只想着帮朋友的未婚妻找个安全的地方,却还没想到这一步。
如今叫周梨一点明,脸色苍白不已,只哑然呆滞地看着周梨。
一旁的莫元夕见此,心里生出几分恼意来,直朝那柳相惜骂起来:“亏得我姑娘还救了你性命,你却要这般害她,那温家一个刁奴都能将整个祝家给毁掉,你却要让温姑娘来周家,到底是什么居心?”
“我,我我……”柳相惜是真的没想到这一层去,读书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那圣贤书,简直是没有半点这方面的意识。当时听到祝承轩求他,立即就想到周家这里安全。
全然没有想到若温家真找来,周家这头是什么后果。
如今也是没脸再继续待下去了,张着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急促之下,只连忙朝周梨作了几个揖,便羞愧地红着脸跑了。
莫元夕还有些气不过,又说了那柳相惜几句。
这事儿后,周梨也琢磨着,今年柳相惜若是考上,那再好不过,他自然就自己走了。
若是没考上,还要继续住,自己也不愿意将这院子租给他了。
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的确是险些将周家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不过因为忙,云记那边云众山他们回来了,云记要开张,她就没再想着个事儿了。
没想到过了几日,那柳相惜不知是怎样想的,又上门来了。
不过这一次却是提着礼物来道歉的。
周梨自然是没见他,也没有要他的歉礼。
本来以为这件事情就是这样不了了之,不想那柳相惜却每日都来一回,连续十几日,前头的林冲实在是受不住了,不叫他进铺子了,一看到他便扯着那粗哑的嗓子驱赶他,“你是不要读书的么?怎整日跑来?何况我们掌柜又不愿意见你,你何必自讨这没趣?”
柳相惜闻言,便在门口等周梨,没跨进门槛去。
一旁的周秀珠见了,只觉得这柳秀才天天来,一天好像比一天瘦了的样子。
回头只同莫元夕说起。
莫元夕冷哼一声,“大姑娘可不要叫他们这些读书人给骗了,你不晓得他险些害了整个周家,简直是猪油蒙了心的坏胚子!”
周秀珠一听这话,虽不知其中缘由是什么?但晓得莫元夕不会乱讲话的,翌日再见柳相惜来,也冷着脸喊他不要再来了。
然后柳相惜就为了这事儿,病在了床榻之上,又是他那个小书童来求周梨。
“我又不是大夫,你找我作甚?你家公子既是病了,该去找大夫才是。”周梨见小书生一年多了,虽是长了个头,但那心智好似没长一般,遇着事情仍旧是哭哭啼啼的。
可小书生怎么可能只长个儿不长脑子呢?那心里是有数自家公子为何病的,虽是感觉到了周梨的疏离冷漠,但还是趁着周梨没走,‘噗通’一声朝周梨跪了下去,扯着她的裙摆,“小周掌柜,我家公子那病是在心坎上。”
然后哭着说,那日从周梨这里回去,他家公子就忙着安顿祝公子和温小姐,也没留温小姐和他在弘文馆那边同住了,只出了些银钱,叫他们到别处去赁房子。
将那两人安排妥当了,这就马不停蹄过来找周梨道歉。
却每次都见不着周梨人,后来被堵在门外。这一日日如此削瘦下去,如今便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床上了。
周梨听着,也是有些愕然,还为这事儿病了?就这心态,他是怎么在考场熬下去的?
莫元夕想是在外跟人打交道越来越多,本就性格泼辣的她,如今更是厉害了。听得这话,冷笑起来,“你这个意思,我们姑娘不原谅你们公子,他就病着不起来了?那到时候他要是病死了,岂不是要怨在我们姑娘的头上来?”
小书童听得这话,哭得更是泪眼迷茫了,仰头呆呆地看着周梨,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怎么回莫元夕这话,只哭着求周梨:“我们公子真是顶好的人,他只是好心,没有想着这许多,后来也晓得错了,来同小周掌柜您道歉,眼下就求您大慈大悲,原谅了他这一回,不然我是真的怕,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