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你不是魔法师。”杜正一停止了计算,没有什么情绪地望着她,直截了当地说。
这句话不是个疑问句,关歆月眨了眨眼睛,只犹豫了一下,转瞬间又笑开了,仿佛放弃了说谎的想法,兴致勃勃地肯定着他的判断。“我不是魔法师。”
“但是你很了解我们的世界。”杜正一步补充了一句。她不但知道,而且轻易就判断出了他们的身份,还把他们诱骗到这里。
“算不上了解。”关歆月又刻薄地笑了。“只不过我们家七口人里有四个魔法师,法师在我们家里可不算稀罕物。”
“确实。”杜正一谦逊地表示赞同,双手从裤子口袋里抽了出来,“我忘了这一点。”
关歆月收起了笑容,死死地盯着杜正一的手,仿佛凭空嗅到了危险的意味。
“你的朋友在哪里?”她提醒他,也是在警告他。
杜正一没有理会她的游戏,他不喜欢配合别人的步调,对猜谜也没有兴致。他没忘记自己所在的这座老屋吞噬了三条法师的生命。甚至也许是四条生命,还包括照片上的那个年轻女孩。有时候,有些法师会对人类着迷,违规地吐露了自己的秘密,他们占着上风的力量不一定能敌过擅长机巧的人类。所以他不愿意跟人类打交道,也不愿意浪费时间。
他抬起一只手,手掌上虚握的空气迅速冷却,凝结成水,几乎在一瞬间水又成了冰。
“等一等。”关歆月面无人色地大喊了一声,“你一点都不在乎你朋友的命吗?”
杜正一突然分辨出来,她在强撑着意志跟他赌博,她都快要歇斯底里了。昨天他也没有看错,她被一股火焰支撑着,不管她能不能达到目的,那簇火焰最后都会把她焚烧殆尽。她自己也明白,却不在意,像个一无所有的赌徒在做最后的尝试。
他突然改变主意,向前踏出了一步,逼近了那个苍白的女孩,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他继续向前,窗外暗淡的月光在他身前加持了一副阴影。关歆月屏住了呼吸,所有占了上风的伪装几乎都掉落了,她已经吓得不能动了。
他继续着自己的测试,掌心上方悬浮的冰块逐渐被拉长,变薄,他用意念雕琢着它,直到冰片薄而锐利得越来越像一片刀刃。
关歆月看着他的目光已经不仅仅是恐惧,还有更多的厌恶,简直是深恶痛绝。
“真了不起。”关歆月语气古怪地讽刺着他,她歇斯底里地红着眼睛瞪他,暴躁地说道,“随便你杀了我吧,反正你这个初级法师也没什么用,你的朋友会在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待上一辈子!”
“也许我……”杜正一的恐吓没说完就被音乐打断了。
关歆月被声音吓的颤抖了一下,瞳孔猛地缩紧,足足有几句话的功夫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机响了。
杜正一惊讶地看见她分出精神来还看了一眼手机的屏幕,他有点郁闷,开始希望现在掉进陷阱的人是自己,换罗奇在这站着,罗奇虽然做魔法师做的还不如个魔术师,但应付这种场面肯定比他更擅长。
“你没有帮手,”杜正一说,他在指尖转动把玩着那片冰刃,然后让它从指尖滑落,掉在地上碎裂成两截,在空气中迅速溶解,气化,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有什么法师骗了你,让你做他们的代言人,我劝你告诉我他们是谁,然后回去好好,不要掺合我们的事。如果你们家有屠杀法师的习惯……你也不该故意引起我们的注意,火不是这么玩的。”
关歆月瞪着他,那双眼睛在室内越来越浓的黑暗中依然显得很亮,她也在观察着杜正一,眼神从方才的空洞解中冻过来,变的越来越复杂。
“不要继续装小孩了,按照人类的说法你应该是个什么来着?变态?”杜正一继续一本正经地说,他似乎从空气中推衍出一个词来,“变态杀魔法师狂?太可笑了,就好像婴儿杀人犯。”
“你是警察吗?”关歆月突然狐疑地问道。
杜正一不理会她的话,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她的手机铃声又响了,这次连她都没有理会,手机坚持不懈地响了一阵子又安静了下去。
关歆月摇了摇头,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你不是执行委员会的人,你太年轻了。”
“如果我是执行委员会的人,就要负责处理向你泄露这么多信息的法师了。”
关歆月凄然一笑,“你是不是失忆了?他们都已经死了。”
“不是还剩下一个吗?”杜正一顺口接了下去。
关歆月直直地瞪着他,“她还活着?你们就是为了杀她来的?”
杜正一也在看着她,评估着情况的变化。“我为什么要杀人?”他说,两只手都插回了裤子的口袋里,身体的姿态松弛了下来。
手机铃声又响了,他突然觉得铃声的旋律有些熟悉,再略一思索,他又仿佛连歌词都能记得了,那似乎是……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归来!不可以讬些。”
他怔忪起来,虽然不敢让关歆月离开他的视线,但那歌词却越发清晰,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淫些。”
一句一句,似乎当真有人在歌唱。那歌声并不来自女孩的手机,飘飘渺渺,仿佛有人在他头脑的深处轻轻作歌,一字一句,他听得分明。音调舒缓,轻柔地唤着他。唤着他的魂魄归来,他记得这首歌,他记得每一个字,他轻声附和,心底忽地闪过一丝清明。
他再一次睁开眼睛,四周昏暗,地上一簇火焰有气无力地燃烧着,明灭的光线依稀照亮四周红砖砌成的墙。上方虚空一般黑暗中,悬着一块浅色的圆斑,他猜自己大约是在井底。
紧接着一张放大的脸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遮挡了他的大部分视野范围。“我靠,”他有气无力地说,“罗奇你离我远点。”
罗奇往后缩了缩,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还是亮晶晶地盯着他,密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你终于醒了。不知道你看到什么了,但那些都是幻觉。”
他缓缓地撑着身体坐起来,天旋地转,头重脚轻,有点想吐。
罗奇伸手帮了他一把,一边说道,“现在是真实的,为了防止你造成混淆,我可以说一些你绝对想不到的事情。”
杜正一知道现在不是幻觉,但是懒得跟罗奇说。罗奇单方面地大声宣布道,“我最喜欢《金、瓶、梅,能够倒背如流。”
杜正一怔了一下,他确实不知道那是什么。
不过有个声音颤抖着说,“有病。”
杜正一转头看见了一个小女孩,抱着膝盖瑟缩地坐在墙边,是真的关歆月。
罗奇笑出了声,“能背下来是吹牛皮。”
杜正一瞥了罗奇一眼,能看到他还是个熊孩子真让人安慰,欣慰之下连揍他一顿的心思都没有了。“你唤醒我的?”他看了一眼四周,井下宽敞干燥,犹如整修出来的地下室。
罗奇没有立刻回答,有些不太符合他爱吹嘘的性格,杜正一又看了他一眼,他才支支吾吾地说,“我按照课本上的做法做了,但是不知道对不对,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之类的……”
“我很好。”杜正一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没事吗?”
“关歆月是被我拽到后院来的,他们家的潘德拉贡轨道站点就在这口井里。说实话她后爷爷真是变态,我一想到可能有人看到他从井里出出进进的场面,我就……”罗奇打了个哆嗦,“但她——我就指着你怎么了——就是她,她什么都知道,她在门口挣扎不过的时候就踢了一脚石鼓,结果我们就只是被坏了的轨道力量拽下来,没有像你一样陷入幻觉。”
“你好意思说?你有脸往死里拽一个女孩,就仗着胳膊粗腿壮吗?”关歆月抬起头来怨怼地瞪着他,“你到底有没有节操!”
罗奇腾地站起来,掷地有声地扔下四个字,“先撩者贱!”
“你!”关歆月瞪着罗奇,突然之间就哭了。
杜正一的脑袋都大了,拽了拽罗奇的裤脚子,“你行了啊,她才十六,你能稍微让一句吗?”
罗奇没想到她居然会哭,他错愕地看着哭泣的少女,一脸踩了屎的神情,倒霉里夹着郁闷,闪到杜正一身后坐下,远远地躲开了关歆月。
杜正一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看了一眼罗奇生起的那簇鬼火一般的火焰,叹了口气,调整了一下燃烧的元素成分,篝火就稳定而旺盛地燃烧了起来。接着,他才望向一直垂泪的女孩,并没有安慰她,只是平静地说,“你为什么要被罗奇气哭呢?这是一件多小的事啊。再说,像你这样一连失去几个亲人的人,应该早就已经知道哭是没有用的了。”
仿佛他的话里有什么奇怪的成分,罗奇悄悄从杜正一身后探出头去,看见关歆月竟然真的雨住风歇,神色间莫名真实了起来。那些或歇斯底里或恍惚的痕迹都褪下去以后,她看起来更像个真实的十六岁女孩。
杜正一安静地望着她,就在井底下的篝火边低声问道,“这个幻境陷阱是谁设的?”
关歆月没有回答,她垂下了头,也望向那团篝火。
“是你爷爷。”杜正一替她做了回答。
“我小的时候。”关歆月开口道,她的嗓子已经哑了,“爷爷有时候会送个小火团给我,装在玻璃罐里,每天都要记得喂些干燥的柠檬草,小火团就会活很久,还有好闻的味道。”
罗奇想起他小时候也有这个,是法师逗小孩子的传统礼物,他有一次喂了他的火团吃玉米,结果炸了一罐子爆米花,火团也没有了。那次他被家人骂惨了,说他违背了传统习俗美好的初衷,他自己也有些尴尬,更何况还被小朋友们传扬出去,引为笑柄。现在关歆月这么一提起,他忽然觉得关歆月跟他的差别并不大,不那么像个变态泼妇了,他对于自己方才的简单粗暴就有了些不好意思。
杜正一神色淡淡的,始终望着关歆月的脸,“你们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差。”
关歆月古怪地笑了,“我有时候真希望我们的关系很差,这样他们就算都死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就是这种地方变态!罗奇暗搓搓地想,要不然就是中二病叛逆期。
杜正一却突然在旁边说道,“这是心理受到严重创伤后,进行自我修复的一种方式。”
罗奇缩缩脖子,总觉得杜正一这句话是对他说的,就好像他现在能听见他的心声似的。他赶紧丢下那些腹诽,观察了一下杜正一加工过的篝火,它们就只是篝火而已,只能取暖和照明,十分无趣。他动了动意念,在篝火里添加了几根干燥松枝。松枝在火焰中燃烧着,发出了悦耳的轻微噼啪声,更像是真实的篝火了。他自满于自己制造出的温馨环境,一边听着杜正一和关歆月说话,一边又向篝火里填了两根松枝。
“但这是不对的。”关歆月说,她的眼睛很大,眼泪又从那双饱受惊吓和绝望的眼睛里流出来,她仿佛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泪。“我想知道是谁杀了他们!我想揪出那些人!我从小在他们身边长大,我从来没想过我们是不同的,一直到他们都不见了,我才明白自己无能为力。我知道魔法师是存在的!我知道你们的世界是存在的!可是那又有什么用?你们的世界,最终毁了我的世界!”
罗奇被她语调的沉重和仇恨给吓着了,心不在焉地雕琢着新的一批松枝。
“恨意。”杜正一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