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寒声看了看少年,摇头,平静道:不记得。
姑射山这样多的弟子,霁寒声身为掌门有不记得也是应该,但这个人……
虞禾仔细地打量对方,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阴森幽怨的目光,精致到有些凌厉的眉眼,与其说是像霁寒声,不如说更像……谢衡之!
不对!
这分明就是谢衡之啊!
虞禾目瞪口呆地收了剑,不可置信地问:“你……你是谢衡之?”
“呵。”
对方一声凉笑。
虞禾更加确认了,这还真是谢衡之。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她上下打量了谢衡之一遍,又回头问霁寒声:“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现在的谢衡之看着根本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量虽然已经长开,眉眼却仍带着少年人的青涩,与他原本的面貌只有些许区别,气度却是大相径庭。
从前的谢衡之虽然行事嚣张,看着却是个沉稳从容的高人。
如今的他或许是因为年少的外表,淡然的神色与冷冽眉眼,将他从前那副目无下尘的倨傲显得尤为明显。
“好问题。”他冷冷地看向霁寒声。“我也想知晓,我为何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显然是重铸血肉尚未完全,便急于完成最后一步,才让谢衡之化成了眼前这副少年模样。
霁寒声倒有些可惜,早知如此,就该让诸位长老再早些,最好直接让谢衡之化作幼童……
谢衡之瞥他一眼:“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霁寒声仿佛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说:“你曾强行用灵力浇灌八苦树,被催生出的果实有些许缺陷也是在所难免。”
显然是借口,但用八苦树重铸整个身躯的行为,以前也不曾有人这么干过,就是出了点岔子也说不明白,姑射山能同意帮忙已经很不错了,谢衡之即便想计较虞禾也不会同意。
“这些都是小事,至少你现在有了肉身,不再像抹孤魂野鬼宿在我的剑上了。”
“我不介意。”他顿了顿,侧目看她。“你不喜欢吗?”
虞禾愣了一下,说:“倒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谢衡之到底是个人,倘若只能永远做她的剑灵,只能依附她而活,旁人无法触及他的存在,看不见也听不见他。
这世间万千美好,于他而言也是雾里看花,她会觉得这样很可惜。
谢衡之薄唇微抿,沉默不语。
霁寒声看向虞禾,轻声道:“谢衡之尚在世间的消息不宜传开,等到日后时机合适,再渐渐告知世人才好。”
虞禾点头。
关于这点她之前也想到了,虽然谢衡之曾经祭阵,但他恶名远扬,至今还有不少仇家,名声也是有好有坏。如今九境才安定,还不适合将他复生的消息传扬出去,以免招惹到更多麻烦,还会牵连她也成为众矢之的。
谢衡之并不在乎世人,但他不想让自己成为虞禾的麻烦?,倘若这是她需要的,他也会配合她的心意。
虞禾瞧了瞧谢衡之,笑道:“不过你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旁人只会觉得你与谢衡之相像,不会立刻想到你就是他,我可以说你是我远亲表弟,一直留在姑射山修行,日后你也好跟在我身边。”
“表弟?”他皱眉,似是不大情愿。“我是你的道侣。”
“那也不能真这么说啊。”
虞禾对着他的脸比划了一下。“你长成这样,我说你是我的道侣,好像我辣手摧花似的,只怕旁人还以为我对你无情,回到九境立刻另觅新欢……”
谢衡之根本不在乎这些,但虞禾自有她的顾忌,说到底还是霁寒声的错。
想到此处,他目光阴沉地扫了霁寒声一眼。
霁寒声一看到谢衡之现在的模样,原本的阴霾都被一扫而空,丝毫没有从前对待长辈的敬意,若不是他顾忌到虞禾还在,他必要出言讽刺两句。
“既然如此,我命人备下了两处客居,你们早些歇息。”
——
虞禾如今的修为,歇息也是相当于修炼,谢衡之却是新生的身躯,不能如从前一般不眠不休。
等到要回去的时候,她才发现两个人的居所隔了大半座山头,也不知道是不是霁寒声吩咐人刻意为之。
她倒是无所谓,只是谢衡之……
“不去。”
“你现在的身份是我的表弟,宿在一处会被说闲话的。”
虞禾总觉得自己太心软了,要是她总这么纵容谢衡之,以后他肯定得寸进尺,要给她找不少麻烦。
说完她也不管谢衡之答应与否,自己朝着居所走去。
姑射山鲜有外人拜访,客居处环境优美,只是显得有些冷清。
虞禾回到屋子里,正在翻看霁寒声交予她的几本剑谱。
她的名气是心剑带来的,远不如谢衡之这样少年天才,一步步杀出来的战绩要令人信服,到时候在三秋竞魁上,想要与她切磋剑法的不在少数,她也需要早做准备才行。
虞禾在屋子里看得专心,屋外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又不见,她只当作是路过的灵兽亦或是枝头落下的积雪,并没有过多留心。
直到过了两个时辰,她想亲自试一试剑谱上的招式,正推门想要走出去,却被门口的人影吓得愣在原地。
“谢衡之?”
她惊愕地睁大眼:“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衡之站在廊下,飘落的积雪却仍是飞进来,细碎的雪屑堆满了肩头,连发顶都有一层薄薄的白。
他肤色苍白到吓人,虞禾摸了摸他的脸颊,简直冷得像雪一样。
“不记得了。”他平静道。
虞禾有些气恼,问:“你怎么不叫我,不是让你回去休息吗?为什么还要找上来?”
“我想与你待在一处。”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话里似乎有点
委屈。“我已经许久不曾抱过你了。”
虞禾这才恍然想起,距离谢衡之身死已经将将近二十年。他在现世中化出的人形如同傀儡,即便拥抱也没有任何触觉,而魂识之间的触碰,到底不如血肉之躯来得真切。
今日是谢衡之再次拥有血肉的第一天。
她本来是有点恼火的,一听他这么说,火气立刻消了,张开手臂环在他的腰间,霜雪的寒凉气息立刻被抱了个满怀。
谢衡之低头,也结结实实地拥抱着她,冰凉的唇瓣试探地亲吻在她的额头,再缓缓移到眉心,而后是脸颊,最后辗转到嘴唇上。
虞禾牵着他走到屋里,感受着谢衡之的亲吻。但只要一睁眼,面对这张陌生中带着熟悉的外貌,已经略显青涩的少年嗓音,她都会忍不住心生怪异。
谢衡之一只手扶着她的腰,另一只扣在她后脑处,细细密密地亲吻过她的口中的每一处,冰凉的唇舌也渐渐变得温热起来,愈发深入的亲密,渐渐生出些令人耳热的声响。
虞禾忍不住推开他,撇过脸喘气,而后朝他看上一眼,一见那张少年的面容,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可以了,就……亲几下就够了。”
再往后总觉得好奇怪,这张脸的年纪有点太小了吧?她还没习惯呢。
“不够。”他说了一句,俯下身又贴上她,想要继续方才的缠绵。
虞禾敷衍地亲了一下,立刻翻身下榻想要与他拉开距离。
谢衡之身体忽然一僵,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虞禾。”
他语气似有慌乱,伸手像是要抓住她,却只是抓了一抹虚无,甚至这忽然的动作令他险些从榻上翻落。
虞禾连忙扶住他,下一刻就被他紧紧按在怀里。
谢衡之松了口气似地喟叹。
“你还在。”
“怎么了?”虞禾拍了拍他的后背。
她只是将他推开一下,谢衡之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反应?
“忽然不能视物,还以为你也不在了。”
知道虞禾还在,谢衡之又恢复了冷静,失明这么大的事被他平淡地说出,仿佛只是手上割了个口子。
“看不见了!”
虞禾忙从他怀里退开,起身整理整理自己的衣衫,边整理边说:“你别走动,我请姑射山的医者为你看看,好好的怎么会看不见呢?”
谢衡之抓住她的手,说:“此处有冰昙的香气。”
虞禾停下动作,疑惑道:“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眼盲以后,我才闻到有香气。”
在此之前,这一路上的青松与古木,他都闻不到任何气味儿。
新获肉躯,些微的不足并不要紧,此刻看来,显然不止是失去嗅觉那样简单。
恢复了嗅觉,眼睛却又看不见了。
虞禾叹气,她就知道,复生哪有这么简单的,一颗果子化出的血肉肯定是有瑕疵的。
她要为谢衡
之整理衣发,好带他去找长老们看看怎么回事?_[(,谢衡之却按着她的手臂,将她拉近了自己。
“不急。”
他低喃一声,又将唇瓣递上去,耐心地将亲吻继续。
——
在姑射山歇到了第二日,虞禾还没习惯眼前的少年,怎么都不肯让谢衡之做到最后一步,最后只让他埋首在自己颈间,喘着气自行解决,而她补偿几个亲吻了事。
第二日拉着眼盲的他去找长老问话,几人也都说不出个缘由来,只猜测是谢衡之魂识异于常人,八苦树的果实更不是凡人血肉,有些异常也不是他们能够把控的。虽然眼盲,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自己好了呢……
霁寒声的掌门风度,让他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幸灾乐祸,但还是风凉地笑了笑,说:“反正盲眼的滋味也不是头一回,应当习惯了。”
谢衡之以前当大魔头的时候,被众仙门围剿,有一次重伤便是瞎了眼,三年后才能视物。还有他当初扮作三十二在虞禾身边,也曾短暂的目盲过,当瞎子这种事,他再熟悉不过。
谢衡之听到霁寒声的话冷冷一笑,牵着虞禾的手,忽然问她:“我若一直眼盲,你可会厌弃我?”
“啊?”虞禾觉得莫名其妙。“当然不会了。”
谢衡之脑子有病她都忍了,眼睛有病说不准还能安分一点,她有什么好厌弃的……
霁寒声看着谢衡之现在的模样,只觉得他讨嫌得过分,连这身姑射山的弟子服都觉得刺眼,简直想立刻将他这身衣服扒下来轰出姑射山。
——
谢衡之既然已经恢复了身体,其他事可以回到栖云仙府再想办法。虞禾将消息告知了鹤道望,很快便被催促着让谢衡之也回去干活。
她只能作别霁寒声,带着谢衡之匆匆赶回栖云仙府。
而谢衡之的眼盲果然也没有持续太久,十二个时辰后忽然又能视物了,与之而来的是他忽然的沉默。
嗅觉视觉过后,轮到了声。
虞禾带着谢衡之去济元药宗找公仪蕤,鹤道望知晓谢衡之变成了少年的模样,本来是在处理公务,放下手中的事务便通知了薛琨一同去看他笑话。
除了薛琨对他意气风发的少年时颇为怀念以外,其余人大多是趁机讥讽他两句。
鹤道望尤其如此。
谢衡之十三岁横扫一众同修,一剑扬名天下,鹤道望就是被他横扫的诸位同修之一,直接被他击碎了剑修的道心,比任何人都讨厌他的少年时期。
“表弟?宋筠?呵……谢衡之,你也有今天。”公仪蕤嘲笑他。
宋是谢衡之的母姓,有一个化名日后也方便他行事,现在对外只能说他是虞禾在姑射山修行的亲人。
“做了这么多,还不是连名分也没有。”鹤道望不紧不慢道。
谢衡之口不能言,任由他们冷言冷语地奚落,眼神仿佛在说:“等我恢复就把你们都杀了。”
“峰主你不要拱火了。”虞禾无可奈何,谁让谢
衡之人缘这么差的,明明以前鹤道望才是栖云仙府最不受待见的。
自从谢衡之叛出仙门,大名在告示碑最显目处挂了一百多年,至今还没有抹去,鹤道望的人缘不再是栖云仙府垫底都要归功于他。
薛琨适时地站出来,说:“我有意让汐音接手剑宗事务,培养她做日后的宗主,我在剑法上的境界不如你,你既是她师父,若是能帮衬一二再好不过。”
谢衡之在剑道上一直是天资过人,纵使修为大减,剑术与天赋却不会凭空消失,能在剑宗做点什么也是好事,总好过一直跟虞禾缠在一起。
他们都不认为一个姐弟的名头,会让谢衡之有所收敛……万一他行事无所顾忌,传出去实在有损仙府名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