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有无数起血案正在发生,但无人阻止,也没人可以阻止它,当法律与正义无法为枉死者们平息他们的愤怒之时,那么,复仇便成了最后的选择。
卡里尔平静地凝视着天空,雨点落进他的眼睛,摔得粉碎。努凯里亚的雨是自然的雨,哪怕他以不应出现的力量呼唤,这雨也温和无比,和诺斯特拉莫上的截然相反。
夜风徐徐,从远端的雪山吹拂而来,抵达他的手指边缘,带来了枉死者们的感谢。电闪雷鸣与狂风已经消逝不见,唯有那响声依旧,仿佛丧钟。
凌晨六点零一分,审判完成,而天色仍然漆黑。
他转过身,看见数百双漆黑的眼睛。
其他所有已经完成复仇愿望的魂灵已经离去了,有的甚至再无任何安息的意愿,破碎着散在了雨幕之中。
但这些不同,它们忍受着漆黑火焰的灼烧,强迫自己镇定地站在了卡里尔洛哈尔斯的面前。
它们知道他是谁,自短暂地复生那一刻开始,它们便不能再清楚了。
但它们无所畏惧。
卡里尔低下头,叹息了一声。而魂灵中的一个却在此刻站了出来,他有一张苍老的面庞,头发花白,惨白的脸在越来越稀疏的雨幕中若隐若现。
“多谢您。”他肃穆地说。“多谢您愿意唤起我们,让我们平息愤恨,完成复仇。”
“这是我早就应该做的事。”卡里尔低沉地说。
的确如此。
在心中暗自苦笑他本该以神明的姿态走在这里,在抵达的第一刻就应该让代表了复仇与憎恨的火焰燃烧整个努凯里亚,但他没有,因为他仍然认为自己是个人。是人的话,就应该以人的方式行事,以肉眼去观察整个世界。
哪怕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本质也是如此,为此。他甚至不惜与帝皇定下一份盟约,来模糊界限。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正在逃避某种职责。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那苍老的角斗士说。“您也并不欠我们什么,在您以前,从未有人想要替我们伸冤。”
“是你们自己替自己伸了冤,完成了复仇,我不过只是站在这里。”
老角斗士摇了摇头,显然并不赞同卡里尔的话。
他那惨白的面容开始变得愈发虚幻,火焰正在一点点消逝。其他魂灵也是一样,他们有关复仇的愿望已经完成了,因此黑焰便不再提供能让他们留存的力量。
可是,除去复仇以外,他们还有一件事要做。
准确地说,他们还有一个愿望要完成。
“大人.”老角斗士低声开口。“我叫欧伊诺茅斯,我来自沙漠。”
卡里尔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他,准确地说,是凝视着他和他身后的数百个魂灵。
“我叫阿卡尔,来自森林。”
“我叫米尔坎,来自雪山。”
“我叫雅尼奥,我在角斗场出生,我是角斗士的孩子。”
“我叫.”
声音响起,一道接着一道,一声接着一声。无人打断,无人停顿,他们知道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曾来自何处,就像他们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一样。
老角斗士或者说,欧伊诺茅斯在漫长的沉默后再次开口。
“我是安格朗的父亲。”他说。
“还有我。”另一个魂灵开口。“我曾是他的兄弟。”
“我也是。”
“我是他的姐姐,我在他八岁时死去。”
魂灵们的声音再度响起,他们都认识安格朗,他们都死在这里。在活着的时候,他们和他关系密切,而在他死后,他们也仍然关心他。
卡里尔不发一言地沉默。
然后,老角斗士,欧伊诺茅斯,养育原体之人缓慢地开口了。
“大人。我们是他的亲人。他曾无数次地救过我们,在角斗中,在奴隶主们的惩罚中他拿走我们的苦泪,以他自己的鲜血来喂养我们,他明明早就有机会可以逃脱,成为一个自由人,却宁愿待在角斗场内,只因为不想看见我们的死。”
“他的善良让他被折磨成了一个怪物,大人。奴隶主们强迫着我看完了手术的全过程,我亲眼看见了他们是如何将一个又一个钉子植入我儿子的头颅中的。他们用那东西摧残过许多人,而安格朗是被摧残得最为严重的,哪怕我死了,我也能看见。”
“我们一直都徘徊在这沙坑之中,我亲眼看着他破碎,我们都是如此,大人。”
欧伊诺茅斯惨白的面孔开始缓慢地消散,化作光点。漆黑的夜幕此刻总算开始转变,一种迷蒙的光亮在大地上蔓延,唤起众生,也唤起一切。
欧伊诺茅斯还有魂灵们在阳光刺破云层的第一个刹那,异口同声地开口了。
安格朗低沉地喘息着。
他不发一言地坐在医疗室的最角落,用背抵住了墙壁。他的肌肉在颤抖,钉子仍然在越钻越深,这个过程最令人感到无法忍受的一点其实并不在于疼痛,而是在于它的延伸。
安格朗的感知能力出类拔萃,因此,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钉子们的每一次钻探。它们让他的头骨发胀,大脑颤抖,神经传来可怕的痛楚。
他咬紧牙关,从喉咙里发出了低吟,血迹溢出嘴唇和鼻孔,沿着白色的衣衫滴落。一些名字和人的脸闪过他的眼前,他努力地记忆着他们,试图用自己仅剩不多的神智记住每一个死去的人。
他必须做到这件事不可,那钉子想让他忘记一切,成为一个只知杀戮的怪物,可这就是他的反抗。
他绝不屈服。
他沉默,然后呼吸,用破碎的声音在染血的唇齿之间无声地默念着死者们的姓名。以往过去的每一个夜晚,他都是如此做的。
钉子的狂怒蔓延而来,安格朗冷酷地笑了,他满意地咀嚼着这份愤怒,让疼痛继续,然后开始继续念下一个人的名字。
阿卡尔,米尔坎,雅尼奥.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来自沙漠或山丘,来自雪山或火山,来自河流旁边,来自平原.他们是他的兄弟,他的姐妹,他的亲人。
然后是最后一个人。
欧伊诺茅斯。
他的父亲。
遍体鳞伤的巨人缓慢地仰起头,钢辫随着他的移动轻轻摇晃,线缆颤抖,骇人的钻探仍在持续。安格朗抹了一把脸,鲜血在手掌上染红了,他盯着自己的手,若有所思,视线却在某个瞬间突兀地模糊了。
“安格朗。”
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他猛地抬起头,但黑暗中空无一人。
“谁?”
比起问候,更像是威胁的低吼从颤抖的喉咙中发出,安格朗瞪大眼睛,以一种几乎堪称恳求地态度凝视起了黑暗。
“谁在说话?是你吗,欧伊诺茅斯?”
无人回答,只有第二声呼唤,第三声,第四声所有。
四百七十一。
他们齐声呼唤,轻声念诵。巨人痛苦地抬起手,抓住自己脑后的线缆,疯了似的开始将它们往外拔。他想哭泣,可屠夫之钉不允许。随着他的动作,令人牙酸的骨头开裂声也随之一同响起,他惨痛地哀嚎起来,却就是不肯停下。
钉子狂怒,疼痛在下一个瞬间有如海啸般席卷而来,将他冲走,安格朗恍惚地颤抖着,倒在地上,变成了一个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人,但他的手指却还在那些粗大的线缆上拨弄,一刻不停。
“停下吧,安格朗。”恍惚之间,一个熟悉的声音抵达至他的耳边。“这场角斗,我们和你一起打。”
漆黑的治疗室内,有金光绽放。数分钟后,一直持续不停的嚎叫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破碎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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