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某等阁老等了数日!”赖恩腰背挺直,眉目凝重的看着宋弈,“为何不来找我。”
他以前称呼宋弈皆是直呼其名,不知自何时起,已以职位尊称,彼此间生疏了不少!
“赖大人何出此言。”宋弈负手而立,挑眉看着赖恩,“宋某若有事自来询赖大人,既无要事寻了亦不过话家常罢了,你我皆事务缠身,何故耽误彼此时间。”
宋弈的语气不冷不热,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宋阁老好脾气。”赖恩哈哈一笑,颔首道,“反倒是赖某沉不住气了。”
宋弈淡淡一笑并不接话。
“既碰上了,择日不如撞日,今日赖某有几句话想与宋大人明言。”赖恩摇摇头,唏嘘道,“若拖延下去,倒不像是赖某一贯行事了。”
宋弈摆手,阻止赖恩接下来的话:“赖大人不必如此,有的事你知我知便可,说与不说有何区别!”
赖恩一怔,纵然是他久经历练也忍不住露出惊讶之色:“你什么意思?!”曾毅在宋弈手中已有几日,赖恩就是不问也知道,宋弈该知道的肯定也知道了。且曾毅此人虽有些小聪明,可却没有谋略,没有人指使他,他是不可能有这个胆子去查锦衣卫的事,还夜探密道,暗查往年的密函,甚至潜入他的书房。
“正如赖大人所见。”宋弈略笑,容色漫不经心,“宋某事务缠身,并无闲暇空闲去想过往的事!”
赖恩心头惊涛骇浪,惊愕不已的看着宋弈,过了一刻他忽然哈哈笑了起来,摇着头道:“是赖某以小人之心度测宋阁老了,赖恩有愧啊!”他说着一顿,又道,“那曾毅……你打算如何处置。”
“他是锦衣卫的人,犯错既该受罚,宋某不便干预,即日便将他送还锦衣卫,由赖大人处置。”宋弈缓缓说着,又道,“只望赖大人念往日同僚旧情,留其一命,将功赎罪!”曾毅偷盗密函倒卖的罪抹不去,但怎么惩治还是由赖恩说了算。
“多谢宋阁老。”曾毅抱拳,“只要他不再犯事,赖某绝不会为难他!”
宋弈微微颔首,欣慰的道:“既如此,辛苦赖大人了。”话落,目光落在宫门口,“告辞!”话落,拂袖大步往宫门口而去。
“宋大人!”赖恩站在宋弈身后,沉声道,“多谢!”
宋弈没有回头,径直进了宫门。
赖恩长长松了口气,但心头压着的愧疚却一分未少,他垂眸往锦衣卫衙门而去,回了书房将门掩上疲惫的坐在椅子上,过了一刻他拿出抽屉中三封信函,两封皆未署名,但皆笔锋娟秀乃出自一人之手。
其中一封是近期所写,里面嘱托他将蔡彰与张茂省顺利送出京城,而另一封时间久远,笔墨已微有落色,上面话语嘲讽隐隐透着威胁之意……
他捏着信抬起头朝书桌的墙头上看去,上面挂着一张大周的疆域图,而在绵延的阴山山脉脚下被人用一道朱笔加重了印记,上面几不可闻的写了两个字:“柔然。”
赖恩紧盯着,眼中皆是怀念。
宋弈与赵承修行礼,赵承修迎过来扶着他,急着道:“宋大人,密函军奏您可看过,如何是好?!”
“圣上不必焦虑。”宋弈沉声道,“倭国此番虽来势汹汹,可人数不过一万五千。据微臣所知广东福建两处镇守兵力便有四万有二,抵挡倭人上岸并非难事。”
赵承修在宋弈来之前已经察看过广东和福建两处的镇守兵力,可他还是担忧的道:“倭寇素来凶残,朕并是怕,而是不想沿岸的百姓受战事连累,伤及无辜啊!”他一想到那么多人要在战争中家破人亡,便心如刀割,那些人都是无辜的,即便是镇守的军士也是有家有口,谁死了都让他不忍。
“死伤在所难免。”宋弈低声道,“战事难免,只有全力将伤亡将至最小方是如今局势之上策。”
赵承修明白,只得点了点头,看着宋弈,问道:“还有一事,朕很疑惑!”
“圣上请说。”宋弈没有明言,便就是等着赵承修自己提出来,果然,赵承修开口道,“朕查翻过史书,倭国自建国以来虽常有倭寇乘船入大周抢夺,可从不敢正式出兵侵犯大周,何以他们现在却敢举兵来犯?”又道,“可是看在朕年纪尚幼,大周国力衰减才有此动作?!”
宋弈赞赏的看着赵承修,这几个月来赵承修的成长进步他皆看在眼中,此刻他能想到这些已经非常不易:“微臣寻了几位阁老议事,圣上可想听一听?!”
“好。”赵承修颔首,“朕和你一起去。”便喊小武,“替朕更衣!”
小武快步进来,赵承修换了件酡红色潞绸便服随着宋弈去了文渊阁,单超,戴文魁,徐展云以及薛镇扬、郭衍和郑辕都在其中,众人见赵承修也来了纷纷起身行礼,赵承修摆手:“朕是来听听各位大人议事,大家尽管畅谈,朕今日之做旁听。”
众人应是各自按资历落座。
“郑督都。”单超望着郑辕,道,“以你之见,倭人此番来战术上会作如何安排。”
郑辕穿着一身绯红的朝服,板正的坐在椅子上,凝眉道:“他们虽只有一万五千人,但料想不会皆从广东沿海上岸!”他说着有吏目拿了一份广东海域图进来铺在桌上,郑辕起身,手指在沿海一划,低声道,“他们可能会兵分两路,一路自广东上岸牵制住兵力,另一路很有可能绕道宁波或是到登州!”
众人纷纷听着没有说话,郑辕又道:“宁波港镇守兵力不足六千,而登州港更少,据我所知如今只有四千兵马……”他看向众人,目光落在宋弈身上,“眼下我等当先要做三件事,其一调兵入广东,加强镇守,其二加强宁波,余杭以及登州沿岸的兵力镇守及巡防,其三,派兵入海阻击!”
单超微微颔首,捋着胡须道:“郑督都分析的很对,各位大人可有不同的想法。”
“郑督都部署很有道理,可是从广东到宁波港不必多言,不过二十几日,可若绕道到登州却需要月余的时间,倭寇远途过来这对补寄和体力上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他们总归不过是抢夺财务,从广东全力上岸比起绕道山东要合理很多合算很多,为何会多此一举?”
“老夫也有此问。”徐展云道,“实在想不出倭寇为何要绕道上岸,而非合力在广东击破阻防?!”
郑辕立着,目光在沿海一带一扫,冷声道:“郑某如此部署,乃防犯之法,若他们不来自是好事,如若来了我们岂不是会手忙脚乱,疲于应付!”
“这么说倒是可以。”戴望奎颔首,“既如此老夫赞同郑督都的安排部署,登州和宁波以及余杭海防本就薄弱,趁此机会加强防范并非坏事。”
众人点头赞同,薛镇扬看着圣上道:“圣上,不如趁此时机,重启海禁,若不然这样的战事在未来还会再二再三。如今国力不济,实无心应付此等宵小之国。”
“朕也是这么想的。”赵承修点头道,“等此事一了,就重启海禁,等他日国力强盛之后,再重开对外,届时亦不敢有这些宵小之辈再来犯我大周。”
众人又就此事讨论了很多细节,待散了之后,郑辕和宋弈一起从文渊阁出来,他们并肩而走,郑辕低声道:“方才,宋大人为何不说话?”
“郑督都安排的很周到,实在无宋某插言之处。”宋弈淡淡一笑,道,“郑督都觉得,广东战事派谁去比较合适?!”
郑辕打量了一眼宋弈,低声道:“举亲不避嫌,郑某手下有一员副将如今人在平乐,此人出身海边,对海域气候了如指掌,郑某以为他必能胜任,不负重托!”
“既如此,郑督都便向兵部推举此人。”宋弈颔首,平乐府在广西,从平乐快马去广东不过数日的时间,确实非常合适。
郑辕一愣打量了一眼宋弈,他以为宋弈会趁此机会安排自己的人出马,毕竟现在战事极少,难得有立功的机会,所有人都想给自己人的机会,可是宋弈没有只是顺着他的话就应了,郑辕蹙眉道:“宋大人并无异议?”
“有何异议?!”宋弈含笑道,“郑督都断言此人有才定能胜任,宋某自当信任,毫无疑义。”
郑辕扫了眼宋弈,他对宋弈说不上喜欢,在私人的事情甚至有些厌恶,可是却又无法否认对他能力的欣赏和佩服,这感觉很复杂,让他既不停的防着宋弈,却又对他非常的信任。
“还有件事。”郑辕忽然停下来看着宋弈,“曾毅,在你手中?!”
宋弈很自然的点了点头:“在!不过今日会送还于锦衣卫,郑督都有疑问?”
“宋九歌。”郑辕凝眉道,“你既让曾毅帮你查探赖恩,如今又将曾毅送回去,岂不是给赖恩灭口的机会,将来你若再想去证明,就难如登天了!”
宋弈一点都不奇怪郑辕知道这件事,他回道:“证明了又如何?!”
“你!”郑辕眉头紧锁,“他的职责可是护手皇城,如此之人你如何敢全然托付?!”
宋弈摇摇头往前走,郑辕大步随上去就听到宋弈道:“倪贵妃之事,你知道多少?!”郑辕微凝,反问道:“何意?!”
“近日巧合之下,我得到了一剂毒药,此药乃陕西元氏所制,虽算不得远负盛名,可远到西域龟兹近到皇宫锦衣卫皆有此药的踪迹。”宋弈穿着大红色绣仙鹤补子的朝服,官帽托在江泰手中,他负手走着目光淡而悠远,“甚至于,当年致倪贵妃失忆也是此药所为。”
郑辕再次停下来,打量着宋弈,宋弈又道:“你可知赖恩是如何成为圣上的近身侍卫!”
赖恩是从圣上潜邸时随着来京的,跟着圣上有几十年,所以圣上一直对他信任有加,这一点郑辕非常清楚:“我曾查过,他祖籍便就是安陆,祖上两代皆为安陆王的家奴,宋大人有何疑问?!”
“非也。赖氏虽为安陆王的家奴,却非中原人士!”宋弈目光落在远处锦衣卫衙门的飞檐上,“他……乃是柔然人。”
郑辕恍然大悟,沉声道:“你的意思,当年送倪贵妃出宫的人,是赖恩?!”
“除他之外,没有人能办得到!”宋弈继续缓步前行,“你可知长春宫底有条密道通往锦衣卫?”
郑辕点头。
“历年来,宫中守卫皆有锦衣卫镇守,若有人入宫带走倪贵妃,可能会瞒住太后与皇后,却决不可能瞒得住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赖恩!”宋弈说着过了金水河的桥,在自己的轿子前停下来。
宋府中,幼清也蹙着眉头正想着娜薇下在陈素兰牛肉上的毒,先不管这毒是从哪里来,但是它竟然巧合的与当年倪贵妃所中之毒一样,这意味着什么……对方既然有这种毒药,完全可以将剂量让倪贵妃疯癫,也可以将剂量加大让倪贵妃死去。
可是却没有,算的仔仔细细不多不少,让倪贵妃只将入关后的记忆丢失,她还记得她是尔绵娜云,却不记得是宫中的倪贵妃……
宋弈说,对方并不是他们一开始所想的揣着恶意如此,而是有意救倪贵妃出宫,恢复她的自由身,甚至不惜长途护送她到临安!
在宫中,什么人能悄无声息的做到这件事,连太后和皇后都隐瞒住?
宫中禁卫森严,倪贵妃怎么可能不被人发现从乾西里消失在皇宫的呢?!
她想了很久也猜测过许多人,直到蔡彰在锦衣卫中神秘消失,而张茂省却离奇在鼓楼上失足摔死,她忽然想到了赖恩。
因为,这些事别人办起来千难万难,可若是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赖恩去做,只是顺手的事情而已。
他负责皇城守卫,锦衣卫受他的调配,他想送一个人出宫轻而易举,更何况,还在有密道相助的情况之下。
幼清说不出的失望,不由想起她成亲时赖恩来吃喜酒的情景,在她的印象中,赖恩不苟言笑却心思敏锐,不近人情却刚正不阿,对先帝忠心不二,是心中有原则和坚守的人,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这些事是他做的。
如果他救倪贵妃,是好意,另有原因。可是蔡彰怎么解释……他为什么要放走蔡彰呢。
幼清叹了口气,若非宋弈让曾毅去调查,有真凭实据证明,她此刻都不愿意相信。
“老爷回来了。”辛夷笑着掀了帘子,幼清忙收了思绪迎宋弈进来,宋弈褪了朝服在炕头坐下来,幼清端茶给他道,“怎么样,事情商量出眉目了吗?”
宋弈颔首,将在文渊阁商议的事情告诉了幼清,幼清听着便道:“那山东那边,你打算让谁去?!”
“由郑孜勤亲自去。”宋弈端着茶盅轻拨着上头的浮沫,“别的人,我亦不敢全力托付!”
幼清看着宋弈,低声道:“你……本来打算亲自去的对不对?”
“确有此意。”宋弈颔首道,“此一趟飞走不可,只是如今你有孕在身,我留在京城更为安心!”
幼清就走过来拉着他的衣袖,抱歉的道:“是我拖住你了,不过我要生还早着呢,你若想去就去吧,我没事的。”
“傻丫头。”宋弈揽着她道,“若为了却我的遗憾却将你置身危险之中,此去与我而言有什么意义。”又笑道,“我就老实留在京城,安心守着你就好了。”
幼清轻轻笑了起来,抱着宋弈不说话,过了许久她抬起头来,疑惑的道:“你没有找赖恩,赖恩也没有找你吗?”按道理说,曾毅在宋弈手中赖恩应该会来找宋弈的,怎么都两天了他没有动静呢。
“已经找过我了。”宋弈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此事便就此打住,往后不必再提!”
幼清却存着疑惑,看着宋弈道:“我想和他聊聊。”她猜到了赖恩可能是柔然人的身份,可是却还是有许多疑问想问他,“行不行?”
“自然可以。”宋弈回道,“我让江淮去请他到家里来,你与他说。”
宋弈不问,是因为他已经知道来龙去脉,正是因为知道,才没有必要和赖恩将所有的话说破,但幼清不同,这件事牵扯到她的生母,她想要弄清楚。
幼清点着头,心里将这件事重新理了一遍,晚上赖恩果然来了,幼清和他见过并无避嫌之谈,她在正院外花厅里见的赖恩,赖恩没有意外幼清也在,朝她抱了抱拳,幼清福了福还礼,宋弈道:“赖大人请坐。”
“是。”赖恩抱拳在下首坐下来,幼清和宋弈也落座,赖恩开门见山的道,“夫人请赖某来,是想问赖某有关柔然的事?”
这就是幼清欣赏赖恩之处,他做事从来不遮遮掩掩,所以幼清颔首道:“正如赖大人所说,您知道多少,可方便告知与我。”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知道。”赖恩唏嘘的笑道,“我只有小的时候跟随母亲在关外生活了几年,记忆中只有零星的点点,更多的是从父辈口中得知……我们柔然百年前亦是繁荣强盛,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便是族人也不剩几个,再去想别的,未免有些自欺欺人了。”他心中最大的抱负,就是振兴柔然。
“我母亲她……”幼清说着顿了顿,“你当年为什么要将她送去临安?!”
赖恩看了眼宋弈,宋弈在一边无事人一样的喝着茶,他无奈的摇着头道:“实不相瞒,我本欲送她出关,可依她的容貌出去后太过招摇更容易被人发现,左思右想,我认为江南最适合她,风气教化远远比别处开化很多,百姓见识上多一些更加包容。”
幼清以为他是出于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原来只是这样:“那……她身上的银钱和首饰,也是你放的吗。”
“是!”赖恩颔首,“我没什么银钱,原想将她安顿的更好一点,可惜……”他摇摇头,看着幼清,想到幼清和宋弈成亲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