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际,像是被谁遮了一张黑幕,黯淡的压在薛府的上空,满府里静谧沉闷。
而后院的清岚苑里更是落针可闻。
幼清靠在床头,手中托着喜上眉梢的靶镜,望着镜中肤色煞白惊愕不定的人影,心头巨浪滔天……
已经第二天了,她还在这里。
春云坐在床边给她梳着头,状似无意的问道:“……小姐怎么想起来收拾行李?可是要出门去,奴婢没听太太说起过……”
春云是景隆三十二春天她进了薛府后,姑母从身边七个春字辈的大丫鬟中挑出来给她的,还有个年纪小一些的玉雪,春云性子活络心思也多,她因着身边有自小服侍惯了的绿珠和采芩,一直对春云和玉雪淡淡的。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春云在景隆三十五年已经死了。
是她在出嫁前,春云不愿意跟她做陪嫁自赎了身出府,三个月后嫁给东大门绸缎铺子二掌柜胡泉,等她入锦乡侯府后不过半年,就听到春云死了的消息。
可是现在,春云却活生生的在她身后说笑,给她梳头。
而她,也由一个二十岁的少妇变成了十二岁的少女。
这中间的八年的哪里去了?
难道是在锦乡侯的一切都是梦境,还是她在病中梦到了从前?可是她即便做梦不是应该梦见在福建的那几年吗,应该梦见她心心念念挂着的父亲才是,怎么会梦到了薛府的人?!
幼清忍不住闭上眼睛,心口隐隐的痛提醒她,这一切的真实性。
“小姐。”春云撇了幼清一眼,见她木头似的呆呆看着镜子,眼底划过一丝不屑,又道,“大少爷秋天过了会试,昔日的同窗旧友都相邀祝贺,咱们府里这几日真是门庭若市。”她打量着幼清的反应,“还听说夏首辅明年打算致仕,要收大少爷做关门弟子呢,夏首辅是本朝第一个连中三元之人,听说学问在本朝无人能及,大少爷制艺上得他指点,将来必定能封侯拜相。”
幼清没理她,她在等绿珠回来。
春云转头看了眼堆在床边的箱笼,又看了看时钟,放了梳子直接出了门。
青岚苑太偏僻,寂静廖落中春云的脚步声被清晰的放大。
幼清低头看手中的帕子,由细瓷般纤长的手指揪着,指甲修的圆润光洁……她进了锦乡侯府后为了拢徐鄂的那段时间,指甲上都是染着丹寇的,后来习惯了她也一直染着,觉得肤色太白没了颜色的指甲太过单调了,如今再看这细白干净的手指,一时间竟有些不习惯了。
她到底是梦回薛府,还是做了一个与锦乡侯府有关的梦,等绿珠回来就知道了。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穿着连青色短袄有些婴儿肥的绿珠进来,绿珠见房里没了旁人,就坐在脚踏上低声道:“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在她们府上东巷子的侧门里找到了杨婆子,杨婆子见奴婢眼生戒备的什么也不说,奴婢塞了银子说想谋个差使,随便粗活累活都成,杨婆子这才开了口,说府里不缺人,即便缺了也不会随便让人进去……奴婢又在门口守了一会儿,竟真的让奴婢碰到了徐家三爷喝的醉醺醺的被人抬回来,身边还搂着一个穿的花红柳绿的女子……”
幼清安静的听着,杨婆子因为嘴碎在锦乡侯东侧门守了半辈子的门,所以她让绿珠去证实,锦乡侯是不是真的有个守门的杨婆子,又让绿珠等着,徐鄂但凡出去每每都是第二日辰时七荤八素的被人扶着回来,而据她所知那几年徐鄂一直包养着添牡丹阁的一位名叫牡丹红的花魁,两人如胶似漆难分难离,直到隔年徐鄂在法华寺“无意间”看见自己的脸……
这么说来,这八年的事并非假的,否则她怎么可能知道锦乡侯府的事?
幼清浑身冰冷掐了掐自己的手。
很痛!
锦乡侯不是梦,现在也不是梦!
她向来不信怪力乱神,可如今这情况她却没法解释……八年里所有的事历历在目,而她竟然打了转后又回到了起点,回到了景隆三十二年,在她嫁去锦乡侯府的三年前。
徐鄂呢,婆母呢,还有父亲呢?!
对!父亲,她既然回到了八年前,那是不是意味着父亲还好好活着的。
幼清精神一怔,抓住绿珠的手激动的问道:“老爷的信摆在哪里,快拿来我看看?”景隆三十一年十月,锦衣卫闯进他们在延平府衙,将时任七品推官的父亲抓走。
父亲走时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隆冬十一月,她带着绿珠和采芩跟着贺娘跋山涉水的来京城投奔姑母。
其后,父亲一共给她来了三封信,第一封是报平安,第二封是他凭着庶吉士的身份在榆林卫一群目不识丁的兵士里谋了个书吏的差事,第三封则是给她寄了一些延绥当地的土产!
“小姐……”绿珠迟疑的看着她,紧紧的握着她的手,“去延绥的事是奴婢信口开河的。”
幼清根本没有心思说别的事,她推着绿珠急切的道:“旁的事一会儿再说,你先将信拿来我瞧。”
绿珠叹了口气,开了箱笼捧出个描红漆浮雕喜鹊登梅的匣子出来,又从荷包里拿了钥匙开了匣子,里面平平整整的放了三封信,她递给了幼清。
幼清有些迫不及待的将信夺过来。
父亲的信她一直细心收着的,到景隆四十年父亲一共给她来了四十二封信,她一直摆在床头的柜子里……如今这个匣子里只有三封信!
一时间她心里五味杂陈,又心酸又难过。
父亲刚刚到延绥,虽是罪臣流放可在那个连识字都显得稀奇的戍边,父亲庶吉士的身份实在难得,只要不出意外他生存下去不是问题……
所以她一直以为父亲虽清苦,但过的还不错。
从来没想过他会有危险。
她想起薛霭的信,父亲从来滴酒不沾的人,怎么会醉酒坠马?
难道父亲去了延绥后心里苦闷所以开始饮酒?可即便是喝酒他身边也有自己送去的两个小厮随着才是,还有,信上说父亲是在关外被找到的,他怎么会去关外?
她拿到信时满心里都是无法接受父亲的离世,没有细想其中的蹊跷,如今想起来她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如果父亲的死真的是意外,那么那天他为什么饮酒,是独自一人?若不是那又和谁一起吃的酒,又为什么去关外?要知道那几年戍边吃紧,冬天又是蒙人进犯最频繁的时候,父亲就是想出关没有总兵的手谕那是难如登天。
忽然,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般,她顿在那里……如果不是意外呢!
会是谁?谁会要一个失势罪臣的命?既是有仇为何那九年不动手,却在他免罪以后动手?
难道是……榆林卫?
父亲到延绥是榆林卫收的人,如果他出事这责任榆林卫必定要承担,可如果父亲免罪后被害,那么就与榆林卫没有半分关系!
不对,幼清摇摇头,父亲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想要动他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手段太多了,大可不必费此周章。
她心里烦躁不堪,父亲性子随和从不和人结私怨,这里头是不是还牵扯了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绿珠在一边看着她脸色越来越白到最后甚至摇摇欲坠不由心惊胆战:“小姐。”她扶住幼清低声哄着,“咱们不急于一时,等过了年开春奴婢一定陪您去。”她见小姐哭的伤心,一时嘴快说要带小姐去延绥。
都怪她多事,现在小姐的身体状况哪能出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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