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大概就是方小槐出生之前的两年,杭州发大水,生了瘟疫,方院判被调到杭州治瘟疫。
当时一共十位太医,加上无数的民间大夫,最后只回来了方院判和另外两个稍年轻一点的,其余的全都死了。
那时候的方院判不是院判,他还很年轻,那是很厉害的一场瘟疫,也是一场硬仗,同行的太医,全都是主动报名去的,个个都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
那时候季修然也才半岁多,季丞相爹再南杭做督查使,爷爷在杭州做知州。
季丞相很早就自立门户了,科举的时候是前后五十年来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尖子生,彼年,刘放还是他爹身上的一摊液体,当政的还是老皇帝。
老皇帝惜才,将季丞相留在京城做京官儿,那时候的官职虽然不高,但万丈高楼平地起,断没有谁直接就做丞相的道理。
季丞相的学识,才情,出生都没得挑剔,在盛京混得风生水起,一家三代人,一人占据一个地方做官,跟人吹牛的时候都可以跟人这样说:我家往上三代都是官,我是官三代。
一时间季家风头无两。
方院判下杭州的时候,正是杭州正民不聊生的时候。
发过一场大水之后,瘟疫突然就势不可挡的爆发了起来,横尸遍野,人人出门都要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家家都准备有棺材,有的家里还两三口。
方院判是朝廷上下来的人,自然是地方知府接待。
季丞相的爷爷叫季永新,季家人成亲得早,那时候季丞相都在京城当官儿了,季永新也才五十出头。
地方官儿又不像京官儿那样要勾心斗角,逍遥自在得很,季永新的心也很宽,人显得相当年轻。
方院判等人直接就在知州府住下了,可那场瘟疫就像是一场惩罚人间的天灾,怎么控制疫情都没用,杭州城直接被封锁,不准进也不准出,连尸体都不许抬出去埋,一旦有人死了,统统不许私自掩埋,全都要烧掉。
从盛京来的太医,头一个月就死了两个,连知州府都成了灾区。
杭州城成了一座随时要被舍弃的城池,如果疫情控制不住,为了避免全国大面积的爆发,整个杭州城都会被烧毁,不管里面还有没有活人。
那时候大夫就是最英勇的战士。
知州府开始有人染疫,众人都十分恐慌,所有染了病人都要被隔离起来,半个月后,季丞相的奶奶,也就是季永新的夫人,不幸中招了,身怀六甲,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
她被从府里隔离了出去。
季老夫人比季永新小几岁,一辈子只生了季丞相他爹一个儿子,季丞相他爹又只得季丞相一个儿子。
这两个加起来已经快一百岁的老两口可能没想到自己都这把年纪了都还能有,没做措施,duang一下就在一辈子过了一半的时候又怀了一个。
四十几岁的高龄产妇,就算是没染病也是1。5只脚踏进了鬼门关,更别说还染了这么重的疫病。
基本上可以算是完了。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杭州城的疫情迎来了一次大爆发,每天都是烧尸体的味道,方院判直接住进了疫区,在治病的同时,和一个同样染病的丫鬟一起照顾季夫人。
一个月后,季夫人生了。
生了个死婴,连同大人也一并走了,消息传到知州府之后,知州府办了场丧事,就没有下文了。
现在活着的人都危在旦夕,已经没有人有精力去管死人怎么样了,不论你生前是王侯将相还是乞丐奴仆,死后就只有一把灰。
疫区有专门的人负责烧尸体,方院判只管治病,季夫人和那死婴的尸体一并被烧掉了。
这只是方院判以为。
当天他就捡到一个婴儿,那时候每天都有人死去,没爹没妈的孩子太多了,染病的孕妇也不计其数,这孩子没人管,就草草的用一块布包着,甩在一垛干草上没人理。
他就抱了回去照料着吗,发现这孩子也是染了疫病的,可怜才生下来,猫儿那么大一点,第一口喝的不是奶,而是药。
也是够苦的了。
幸好她争气,顽强的活了下来。
再一个月后,方院判终于研制出了克制疫情的药,长达半年的一场瘟疫,终于渐渐的被控制住。
当时几名太医各分管一块区域,后来同僚陆续死了几个,就方院判最不计较,就把那几块区域接了过来,他从疫区出来之后,十个同僚只剩下了三个,他悲伤加劳累过度,病了一场,病完过后,就启程回京了。
在季永新家养病时,季永新还感叹过,要是季夫人和孩子能活着,他的孩子大概也是这么大点儿。
其他同僚忙着回京禀报情况,就留了他一个人随后再走。
后来方院判就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方小槐。
方小槐十岁的时候,方院判和同僚聊起当年的那场疫病,说起了季夫人,大家都在欷歔,说那个女婴长得白白净净,好看极了,当时没找到稳婆,是其中一个太医接生的。
那太医说,“那孩子眉清目秀,大脚拇指上还有一颗大黑痣,如果没有早夭的话,将来肯定是个富贵命。”
方院判心里当时就是一凉,因为方小槐的大脚拇指底也有颗大黑痣。
后来他旁敲侧击的问了些细节,再掉头回杭州城多方查证,发现那孩子竟然真的是方小槐。
当时生下来的的时候,孩子可能是闭了气,季夫人怀她的时候染了疫病,大家打心底就没觉得这孩子能活,再加上当时死的人太多了,人都已经麻木了,没坚持救治,以为死了就丢在一旁准备烧。
没想到方小槐年少志坚,自己把这口气儿给匀过来了,又被不知情的方院判捡到。
要说这事儿也没别的,查证清楚了,把孩子给人家送回去,认祖归宗就算了。
可人不是草木,人是有感情的,你就算养盆仙人掌,天天给她浇水施肥盼望着它长大,十年过去了这也是盆在你眼中与众不同的仙人掌吧。
何况方小槐还不是仙人掌。
方院判舍不得她了。
他一辈子未娶,养了个女儿可爱又聪明,还对医学有天分,父女俩的话题特别多,怎么舍得就这样一下子给人家送回去?
十年的感情,怎么舍得就这样割舍掉。
一想到以后这座房子里面空荡荡的,没人跑来跑去,没人喊‘老头儿’,他心里就堵得慌。
晚一点吧,再晚一点就送回去,然后就昨天推今天,今天推明天,一推就是这么多年。
方院判总是这样跟自己说。
后来季修然来拜师的时候,他挣扎过要不要收。
季修然的天分很好,药材看过一遍之后就不会再忘掉,功效禁忌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是有点儿想收的。
后来一想,方小槐被她捡来,离开家庭,家人就在眼前还不能认,只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爹。
人家兄弟姐妹一大堆。她就只能喊一句爹,想想还是挺亏欠孩子的。
于是就把季修然收了做关门弟子。
可能是两个孩子身上流着同一脉血,很快就熟悉了,感情也很好,方院判颇欣慰。
可是啊,这孩子是越养越舍不得,越养感情越深,一晃,从小孩子都养成大姑娘了,还没下定决心让她认祖归宗。
方院判这一辈就做了这一件亏心缺德事,占了人家的闺女。
还不能说是闺女。
由于方小槐爹娘生她生得晚,她在季家的辈分极高,季丞相得喊她姑姑,季修然得喊她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