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访青并不担心江柔信不信,她现在或许不信,可时间一长,沈十三真的回不来了,那时候她看见皇帝,今天心里被种下的这根刺就会疯狂生长,怀疑也会越来越深。
甚至就算她心中只是半信半疑,却迁怒皇帝。
突然,面前出现了一个人,隔着铁栅在她面前晃了晃手,“夫人?”
倪访青一愣,“你怎么来了?”
尹尚文道:“狱卒急匆匆来通知我,说是江柔来了,我便来看看,怎么样?她信了吗?”
倪访青摇头,“应该是不太信,皇帝给了沈战太多殊荣,当年他兵围六王府都没有跟他计较,这个谎确实不太能让人信服。”
“那夫人您费这般劲儿做什么?”
倪访青道:“别急,她回去后肯定会查当年的事,你暗中引导她,等他查到孙天瑞的时候,你找两个人透露些假消息给她,就算没有铁证,也够她如鲠在喉了。”
而皇帝,他就等着将沈十三的儿女培养成才,然后这几个人才将刀尖对准他。
尹尚文担心道:“夫人,江柔此人性子并不偏激,她就算信了,万一为了整个沈府的将来,瞒住不说怎么办?”
倪访青冷笑一声,“你太不了解女人了。”
太不了解女人?
尹尚文露了个似懂非懂的表情,倪访青最终也没多给他解释。
江柔这样的女人,其实从来就不柔弱,沈十三爱她如珠如宝,她同样也馈赠满腔爱意,当她被恨意蒙蔽了双眼,就是下一个倪访青,甚至更加疯狂。
倪访青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
天下的女人,也就她江柔最好命了,可惜啊,老天爷看不惯她,要收回她的好命。
不由自主的,倪访青也想到自己当年,如果孙天瑞在最爱她的两年死去,他是不是,就爱了她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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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灯火通明,闹了很久,不断有人举着火把顶着寒风从府中跑出去。
江柔回去的时候郭尧正满脸急色往外面跑,不料正撞见江柔,顿时大喜,“夫人,您去哪里了?我们都快找疯了,我们还以为……”
还以为她奔着沈十三去,跑去跳江自杀了……
江柔不用问也知道他在想什么,道:“把人都喊回来休息吧,别忙活了。”
郭尧哎了一声,小心翼翼的跟在江柔身后,“夫人,属下先送您回去。”
江柔默许了,一路穿过花园会揽月阁。
昨天又下了一场雪,冬至过后,气温突然就又降了一大截,广陵江一夜就可以结一层不厚不薄的冰。
再过一些时日,江面就会冰封,行人可以直接靠两条腿渡江,那时候船不能行,冰不能破,沈十三如果还在江里……就捞不起来了。
高价重新订购的四季海棠已经到了,江柔没让种,全都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大雪厚厚的铺了一层,盖住了光秃秃的冻土。
她想起她一次进沈府的时候,沈十三动不动就爱吼她,吼完又来哄,可他不会说话,往往越哄她就越气。想起她在这脚下的这条小路上摔了一跤,以为他在卓雅秋的房间,心如死灰的回房,却发现他就躺在床上。
那时候真是傻,偏偏要自己收拾卓雅秋,明明心思尚欠,手段也并不高明,现在想想,不是沈十三纵容,她那点儿手段哪能报仇?
旁边就是摘星阁,她在里面住了一段时日,沈十三明明有自己的卧房,可仔细一回想,成亲这些年来,哪次都是她睡哪儿她睡哪儿。
猝不及防泪湿了满面。
直到今天才猛然发现,她的英雄,原来也是血肉之躯。
她一边擦眼泪,一边觉得自己是个混账。
一次次的靠在他肩上,可竟然从来没有认真的告诉他,累了就停下来休息。
纵观他戎马倥侗的一生——苦,实在是太苦了。
世上最苦,全都在他一人的舌尖上。
苦得江柔都哭弯了腰,苦得江柔一次一次的拿头去撞墙。
“夫人,您别这样,小姐若是看见了,该多心疼。”郭尧连忙将她扶住,搬出沈思,企图慰藉一下她。
阁中江父江母众人听见声音,赶忙跑出来,正看见跪地痛哭的江柔,刹那间,众人都失语了。
那样绝望的哭声,世界上除了沈十三,任何人都安慰不了她。
沈思跪在她面前,捧住江柔的脸,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呜咽着。
五日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压塌了盐口市的一家客栈,也冰封了广陵江的江面。
有人凿冰捕鱼,发现冰层厚三尺六寸,凿子都烂了两把,才挖出一个冰洞来,往下撒了网。
近一个月,搜救的工作终于在恶劣的天气下被迫停止,连夜工作的官船被冻在了江面上,半分都行不动。
据说昨夜子时江面就已经结了冰,可二公子沈问不肯回航,半个时辰后,连船带网都被冻住了,众人都劝他,结果他要了把铲子,站在江面上一铲一铲的砸,像是砸碎这冰面,船就能动了。
官兵们都无能为力的站在江面上,看着这个少年做无用功,除了他自己,只有一个人跟着他做傻事:杨嘉许。
沈问在江上飘了多少天,他也同样的。
杨司马带着轿子来抬他回家,被他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砸了个头破血流。
那天所有人都听到了,杨司马被儿子大骂‘你不配当爹。’
他是整件事的起源,沈问没有迁怒他,他倒是桥怒了他爹,众人只觉得这个孩子当真是没救了。
可是如今也只有他,义无反顾的跟着沈问不肯放弃,跟着他一起漂流了一千多里。
很多人都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但他不觉得,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死。
一千多里的水域,江柔用两匹千里神骏拉车,走了一天一夜,然后看到了她双目赤红的儿子。
一别,快二十多天没见,她快认不出这个少年了。
瘦弱单薄的肩膀,衣衫十分单薄,身旁围了许多人,都在劝他,放弃吧,船挖出来,也凿不碎整个江面的冰,沉睡在里面的人,也捞不起来了。
整个江面都被冰封住,等明年融了冰,尸身估计也已经被鱼虾吃干净了。
他们没忍心说,这一个月,就已经够被吃干净。
江柔远远的喊了一声,“小问。”
声音并不大,带了些哽咽,沈问的身形刹那间之间仿佛变成了一座精致雕刻的冰雕,一动不动,唯有冻得通红、满手都是皲裂冻疮的手指头,在微微颤抖着。
“小问,回家吧。”江柔把臂弯上搭的一条披风搭在他肩上。
沈问不敢回头,怕看到江柔那张永远包容的脸,怕看见她反过来安慰他的样子。
江柔从他手中取下铁铲,望了望千里苍茫的雪白,道:“回家吧,结冰了。”
沈问双膝一弯,‘嘭’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跪在冰面上,抱着江柔的双腿,连哭都不敢哭,“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好好念书,好好习武,爹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压抑着哭腔,双肩剧烈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沈问不知道,自己是有多么混账,才能对沈思说出‘我是不是捡来的’这种话。
那逆水的一脚,几乎踹断了他的腰。
理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的爹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用自己给他借力,让他急退的那股反方向作用力将他推出的那一小段距离,就是生和死的距离。
他怎么能够说得出,‘捡来的’这种混账话。
江柔把手放在他头顶,眼睛一酸,差点也哭出来,她死死忍住,可说不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