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们都是压着脚步声走进来的。
然而,细微的声音还是将正在闭目养神的朱允熥给惊醒。
朱允熥缓缓睁开双眼。
入眼,便是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潘德善。周围,才是其余的随行官员。
「臣等参见殿下。」
隐隐之中,此次的随行官员,已经是由潘德善领衔。
朱允熥嗯了一声,澹澹的看向眼前的潘德善。
只见潘德善的官靴上,已经满是泥水,鞋底和鞋面更是早就被黄泥水换染了一个颜色。衣袍上,也带着点点的泥斑。
「已经去看过了?」
朱允熥望向潘德善,轻声询问了一句。
潘德善立马躬身抱拳:「臣今日只在城墙上眺望了一番黄河河堤,未免殿下召见臣下,便将前往河堤上下走一遍的事情延后了。」….
朱允熥点点头,没有开口,而是先看向了其余的随行官员。
轻咳一声后,朱允熥缓缓开口:「如何赈济此次六府灾情,又如何恢复六府民生,此次西巡路上,孤与诸位都已详细商论过。
眼下,朝廷的粮草会陆续的运抵,一定要将所有的粮食都如实的发到每一个受灾百姓手上。
只有让百姓吃饱了,他们才有力气出工,才能将不该生出来的事情提前就按下去。」
随行的一名都察院御史当即站出来:「启禀殿下,臣以为朝廷调运而来的赈济粮草,还需加强监督。今日虽有殿下论罪斩曹女干,可一时震慑地方官府。然而,殿下身居开封一县之地,却不可能亲赴所有的地方,难免地方官员会有上下蒙骗的事情发生。」
朱允熥哼哼了一声:「都察院是什么个意思。」
出口建议的都察院随行御史停顿了一下,有些无奈,却还是开口道:「臣以为,当派随行锦衣卫官兵督办此事,严查地方官府派发粮草,施行以工代赈的方略。」
「可。」
朱允熥轻声应允,转而看向其他人。
这时,又有户部的随行官员拱手走出。
「殿下,此次六府遭受灾情之害,不少人家满门皆亡故,空置田地是否要另行安排。臣等近日观之,此番黄河河道亦有淤出的上好地界不少,此等平白无主之地,是否由朝廷主持发卖。」
朱允熥顿了一下,手指轻轻的转动着拇指上的那方白玉扳指。
半响之后,朱允熥方才开口道:「六府县空置出的田地,由地方官府先行登记造册,户部随行复核,灾后重新按原地以各户人丁分发于百姓。河道沿岸淤出的田地,户部随行丈量造册,以为屯田,朝廷事后另行处置。」
户部随行官员躬身
领命,默默退后。
朱允熥这时候方才看向被自己撂在一旁的潘德善:「上一回你说的治河之法,束水冲沙,大修河道河堤,先让孤和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了效果。到时候,孤便是将陛下此行赐下的天子令交给你,也未为不可。」
天子令,那是代天子行事地方的最高权力象征,拥有着不可指摘的先斩后奏的权力。
朱允熥此行领了皇帝陛下赐下的天子令,这是朝堂上下都知道的事情。
只是此刻,朱允熥说出要将天子令交给潘德善的话,不免又让在场的随行官员们心中一阵突突。
潘德善早就知晓,自己的治河之法想要大行其道,不光光是取得皇太孙的信任,还要有在场的这些随行官员的认同才行。
这些随行官员皆是各部司派出的,只要取得了他们的认可,那么也就代表着应天城里的各部司衙门,基本都是会认同他的治河之法。….
潘德善当即领命。
这时候,随行的田麦,从衙门外面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田麦掠过站在县衙大堂上的随行官员们,一路走到了朱允熥的跟前。
「殿下,开封府陈留县县令裴本之,戴枷请罪,人已经到了县衙外面,正跪在衙门口。」
田麦此言一出,大堂上的官员们便立马是一阵微动,不少人更是好奇的将目光转向了身后的县衙外头。
陈留县铁脖子的名头,他们在这一遭来兰阳县的路上,就因为那些个开封府的弹劾奏章知晓了裴本之这么个县令。
朱允熥则是稍有意外。
他对裴本之这么一个有着陈留县铁脖子名头的大明县令,因为那些弹劾奏章和他在陈留县做的事情,早就倍感好奇。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么一个铁脖子,竟然也会戴上枷锁,亲自从陈留县那边闻听自己的行踪,跑到了兰阳县这里来。
「裴本之啊!」
朱允熥当着在场所有的随行官员低呼了一声,声音里透露出了一些笑声。
念了一下裴本之的名字,朱允熥双手拍在桌子上站起身,目光已经是看向了县衙外面:「孤便去瞧瞧,咱们大明朝的良心,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裴本之手无批文便砍了辖内士绅脑袋的事情过去了。
随着朱允熥的脚步声到了随行官员们的身后,这些官员心中当即生出一抹念头。
有为裴本之高兴的。
也有为裴本之感叹的。
众人皆知,随着皇太孙这一句大明良心的话说出口,裴本之这一次不单单是杀人无罪,甚至将会成为不久之后,大明朝的另一位封疆大吏亦或是朝堂大员。
兰阳县衙外。
朱允熥已经轻步走了出来。
县衙门口台阶下,布满黄泥水的地上,裴本之挺直腰板的跪在地上,身上的枷锁没能让他的脑袋低下。
在裴本之的身后,是陈留县典吏和几名差役,陪着这位倔驴子县尊老爷跪在地上。
朱允熥瞧着这幅场景,不由轻声一笑。
「你就是陈留县铁脖子裴本之?」
裴本之抬起双眼,转动了一下脑袋,脖子和枷锁触碰的地方一片赤红,隐隐有些皮肉被磨烂渗出血水。
裴本之看向兰阳县县衙门口。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和国朝的皇太孙殿下见面。
年轻。
英武。
脸上的笑容没有朝堂之上的虚伪,显得很真诚。
这是裴本之的第一眼印象,再多也就看不出来了。
「罪臣,大明洪武十八年乙丑科同进士,国授河南道开封府
陈留县县令,裴本之,戴枷请罪。」
「罪臣深受皇恩,国朝重用,牧守一县之地,却知法犯法,枉顾国朝律法。无三法司会审,无朝廷批文,无陛下朱笔御批,以私刑斩治下之民。」
「罪臣枉顾皇恩,忧心难安,为全国朝律法,罪臣戴枷请罪。乞请殿下持天子令,赐罪臣死罪矣。」
裴本之的声音很洪亮,几乎是贯穿进了县衙里面。
从县衙里赶出来的随行官员们,走到了衙门口外面的时候,正正好是听到裴本之这一段请罪陈述。
众人面面相觑,不免对跪在衙门口的裴本之多看了几眼。
这人竟然是个认死理的?
所有人都默默的想着。
朱允熥却已经是轻笑着摇头走下台阶,踱着步子走到了裴本之面前。
他左右来回的踱着步子,然后定在裴本之的眼前,歪着头蹲下身子,手掌却伸向了一旁的陈留县典吏。
典吏不知,一时茫然。
朱允熥也不气恼,开口道:「枷锁上的钥匙。」
「哦哦哦……」
典吏面对皇太孙,一时间慌乱不已,双手在身上胡乱的划拉着,半响后才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柄钥匙。
朱允熥接过钥匙,在裴本之的皱眉注视下,慢慢的打开枷锁。
随后,朱允熥更是要亲自为裴本之取下枷锁。
这时候一旁的典礼终于算是惊醒了过来,赶忙弯着腰低着头上前,为自家倔驴子县尊身上的枷锁取下。
朱允熥则是微微一叹,拍了拍枷锁,看向眉头紧皱的裴本之。
「你是大明朝的良心。」
「孤不会杀你。」
「大明朝也没有人能治罪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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